δ是永生的,但他的爱人会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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δ是永生的,但他的爱人会衰老,这让他很不愉快,因为他讨厌变化,他希望所有他所珍爱的东西都崭新如初,如同床头的鲜花日日更换,他的仆人们也为他更换其他东西,条件是一切都需得是和原来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杯子裂口出现的时候丢掉,仆人立刻奉上一模一样的,金色的鸟笼开始出现锈迹时立刻丢掉,工匠早已复刻好了所有的花纹和细节,或许某处的库房里有千百个一模一样的东西,这样无论日夜如何更替,一切都光洁美好泛着金色的光晕,甚至鸟笼里鹦鹉也仿佛永远是同一只……
年年月月日日,他所铭记的东西看起来都还是原来的面貌,这样一切就仿佛无事发生了。
他的爱人永远是且应该是二十几岁年纪,他应该漂亮英俊,聪明健谈,有乌黑的秀发和青年人的眸子,站在那颗葡萄树下等他来吻他,为他斟酒,为他跳舞,为他弹班卓琴,他的嗓音应该是清亮的,他的腰肢应该是柔软的,他射出的箭从不会脱靶,他跑起来像斑羚一样轻快,他的左耳戴着红宝石——那是他十四岁那年与人决斗时赢来的荣誉,他眉角的疤痕是他曾作为流浪者的印记。
负责这件事的人们需要从几百个几千个男孩里找出那么一个,一个笑起来脸颊只有一边酒窝时隐时现的男孩,除此之外,总有很多问题,譬如这个男孩的五官很合适,但他的睫毛太稀疏,那个男孩的眉眼最神似但耳朵缺了一角,但他们会找到的,这世界很大,而他们的皇后也并非那样独一无二,归根究底,他只是一个漂亮的青年,一棵树上的叶子,鱼缸里的一条金鱼,他们能够找到的,这不是问题。
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这些大地上的可悲的动物们也许已经延续很多很多代了。那个男孩,那个成为皇后的男孩,或者说即将成为皇后的男孩,他刚刚十八岁,还要再过上两三年,他才会被允许出现在他未来的丈夫面前,因为他现在的面容还有一些许幼稚,还没有完全褪去少年人的青涩,但骨相师们断定,他到了二十岁时定然是会长成他们希望他长成的样子的,他是所有男孩中表现最好的那个。
他会跳舞,会唱歌,会所有他应该会的东西,他有点淘气,但在允许的范围内,他很快就要是δ的爱人了,当然这是从很久以前就决定好的事情,从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被告知他应当如何长大,应当去成为什么人,应当爱上谁,事实上,他很期待这件事,他很期待见到δ的那一天,他知道,他的一生都是为此准备的,他想象那个人的样子,人们告诉他δ很英俊,但想起δ却总让他又惧怕,又有点难为情,因为他想象不出那个威严的人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卧室里是什么样子,是的,他从童年起时常惹祸,却并非野性难驯,事实上他有点羞涩,他对他的命运秉承着一种全然接受的态度,因为在他看来这命运是好的,很多人都嫉妒他,羡慕他。
成为皇后的那个孩子在二十岁之前的人生是简单的,他不被允许做很多事,他只有用床底下的浪漫小说做消遣,无论他能不能成为皇后,他都需得保持肉体的纯洁,只凭这一点都叫人发疯。但成为皇后的生活太美妙了,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任何疯狂的,出格的,离谱的,他不仅可以享受自由,还可以享受另一件事,让他想到就脚趾蜷缩的事——他简直着了迷,他简直恨不得在世上早生几年。
保质期。
一切终将结束,人们是这样暗示的,从他的眼角出现第一道细纹开始,在他的乌发里渗入银丝之前,他的黄金时代就结束了,他可以找东西遮盖那些岁月的痕迹,但这不长久,这不是什么好办法,他们会让他离开的。
但这听起来是很遥远的以后的事情,眼下,他年轻,漂亮,他对时间的概念没有那么深,他知道有一天他会被要求离开,他不知道或者尽力不去想那是什么时候。
那些被替换掉的旧的爱人,他们自然不可能到什么地方去,例如家乡之类的东西,据说最初的解决方式是秘密地杀掉再将尸体剁碎埋进土里,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乎有人于心不忍,或者觉得这样不好,于是这些因衰老或是疾病而变形走样的男人得以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继续悄无声息地生活下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已在世上不存在了。
却也并非都是衰老而被“不存在”,或许有的摔坏了脸颊,有的是半条腿受伤后生了坏疽不得不截掉,有的是不知为何胖了,再没有瘦下来,据那一个陈述,他的身材走样之后,那个人试图像修理一条被水洗得变形的毛毯一样让他看起来和从前一样,但无论怎样也没有成功,这就是他为什么在这个地方,他并不老,只是看起来不一样了。
而另一个秃头的男人说,自己并未发胖,最初只是头上少了一块头发,为此他总是戴着帽子——那个人亲手为他织的帽子,那个人亲手为他戴上,他戴着它,但那个人有时让他把它摘下,而后盯着他那片光秃秃的头皮发呆,而后,他说,有那么一天,δ兴冲冲地把一种药汁抹在他的头上,他觉得那药汁闻起来很恶心,但δ用一种等待奇迹发生的样子等待些什么,又过了许多天,δ像是厌倦了这尝试,把药瓶丢到一边,像是不去想这件事了,于是他在夜里爬起来把那药瓶拿起,主动抹在自己的头发上,他就这样偷偷地抹了许多许多天,许多,许多,许多,亦或者没有许多,他一直在坚持,直到来这里的最初一段时间也还在坚持,不过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后来为什么不再抹了呢?秃头的可怜家伙很伤感又很孩子气地笑起来,对你说,因为他意识到,他指指自己的脸,某一天,他照镜子,他意识到他不年轻了,他的头发长不长得出来还有什么意义呢,他老了,所以无论怎样,那个人不会再要他了,一切都没有必要了,一切,一切的一切……
男孩如果有机会踏进这个院子,哪怕一分钟,他都会疯掉的。
但那天他只是在葡萄树下邂逅了一个不该邂逅的人,一个和他有着完全一样的眼睛,只是看起来比他略微年长的男人。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旧皇后,一个不知道为何站在那里,但神情漠然,丝毫不伤感的男人。
男人看起来一点也不老,他漂亮,健康,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甚至可称得上光彩照人,他看起来似乎还有很久的青春,他还有很多很多个可以挥霍的日夜,所以为什么会被“不存在”呢?他说。
【哦。我么?】
这迷人的恶棍笑起来,阳光下,乐不可支地。
【他不喜欢我,因为我毒死了他的狗。】
狗?
狗。
δ一生中,只养过一次狗,在它死后,他让人把所有和狗有关的东西收起来,再也不叫他看见,亦再也没有第二次。这件事的开端很偶然,某年某月,某个遥远地方的探险团前来拜访,他们实际上是要穿越沙漠去更远的地方,借道路过,送上一些礼物,而后,这支队伍要继续启程。
不过他们第二年春天返程时还会经过这个地方,他们走之前是这样说的。
启程的前一天,探险者们的小狗病了,在友好的商谈之后,这狗被留下来, δ慷慨地许诺替这群人照顾这可怜的东西,这群人也愉快地表示,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但事实上这个“很快”没有很快,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困难总是出现,从远方寄来的信件所描述的情况总是很糟,δ很牵挂这群可怜的家伙,一次又一次派出信使打探情况,这样那样的不幸让他们一次又一次寄信告知,返程的期限被这样那样的不可抗拒力延迟了……
“哦,可怜的家伙。”δ总是在读完回信叹息,温和地对那被他搂在怀里的小狗说,“你瞧,你回不了家了,抱歉,真是个坏消息。”
自然,在这期间,那小狗长成了大狗,而它的称呼从“那群冒险家的狗”过渡到“我的狗”则用了更长更长的时间。
至少,当那群人终于真正返回的那一年,那狗已经很老很老了,δ与他们吃饭时,这条啃不太动骨头的老狗安静而温顺地趴在桌子边上,用脑袋贴着δ的腿,δ说:
喏,你们的狗。
这群远归的旅行者们微笑,摸摸那狗的脑袋,试着像许多年前那样叫它的名字,不过它似乎对他们不是很感兴趣。
δ说:是时候把它还给你们了,带它回家吧。
【不,它在您身边是最好的。】他们在告别时伤感地说【它太老了,我们来得太迟,这段旅途太漫长,我们一次又一次迷失了方向,时光又是那么残忍,但无论如何,很高兴您把它照顾得这么好……】
是的,狗很老了,但还算健康,医生说它大概还可以活许多个年头。
δ时常抚摸它的皮毛,抱着它发呆,它暮霭沉沉,没有年轻时的活力,他记得它更活泼的样子,他记得那些春,那些夏,那些树叶踩得吱嘎吱嘎响的秋天,他在树林里散步,它跑在他的前面,急不可待地想要冲进一条小溪,而据他观察,那是因为这傻乎乎的东西总认为水中的倒影是另一条狗,一条住在水下的狗,它同它自己的影子打架,打得不亦乐乎,直到冬天,河水结冰,它找不到它,这叫它困惑,它把头贴在冰面上,拼命寻找那死对头的踪迹,这总引得他发笑。
狗很老了,人们以为它便不再那么好斗,事实上老狗试图咬住什么硬一点的东西的时候依旧很拼命,像是在和空气中的假想敌较劲,同时,这很老的狗又变得很像很小很小的孩子,比过去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需要被注视,δ会想起它身上的毛还是幼犬的茸毛的时候,它是那样胖乎乎的一团,那样哼唧哼唧地提醒人它的存在,而今,又到了春天,生命像一个巨大的圆。
冰雪消融的时候,他牵着它,去溪边,找它的“死敌”,不知何时起,这里的酸栗树被砍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火红色的花朵的植物,非常美丽,他眼神惊奇,望着那些花朵,而他的狗停在溪边,安静地蹲坐在那里,它和它的敌人和解了吗?不知道,没有人知道,连它的主人也猜不出——他可是认为他是足够了解它的……
【我毒死了他的狗。这事就发生在他的眼前,我让他亲眼看着狗口吐白沫,他亲眼看着他的狗倒地不起,他说他要杀了我。】
这个黑色眼睛的漂亮青年很无谓地耸耸肩。
——我说,嘿呀,别那么激动,你再找一条一模一样的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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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