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
-----正文-----
高中生精力旺盛,把刚出游回来的这拨人关在学校里上一下午课想也不会有多高的效率,于是一中大发慈悲地放了一个下午的假。
郑叔开车把俩人从学校接回家里,还提前一条街下车逛了一会儿,回家时钟寻路提着一篮子荔枝,临进家门时承重不行,篮子提手断了,深红的果落了一地。钟寻路换好鞋后把它们一颗颗拾起来装回篮子里,攥着那根竹条编成的看似结实的提手,评价道:“华而不实。”
接着把提手放在柜子上,刚想双手捧起篮子往里走,就被一股大力翻转抵在玄关柜子上。
“嗖——啪!”身后传来尖锐的刺痛,钟寻路低低地喊了一声,惊魂未定。
“哥?!”
“试试。”祁原平静道,“看是不是华而不实。”
“疼么?”他又问。
“.…..”钟寻路看他哥面无表情,先笃定地说了句“疼”,然后谨慎地问:“哥,你是不是一直没消气?”
祁原“嗯”了声,让他拿上资料去小书房。
果然。钟寻路有些麻木地想,他当时的解读没错,他哥就是在警告他“回去再收拾你”。难怪在帐篷里打得挺轻。还得忍这大半天,他哥也不容易。
说不上有多怕,他只是不希望祁原对他失望和生气的时间延续太久。神奇地,他完全把祁原划在了安全线以内,下意识觉得他哥再怎么生气也不会真正伤到自己,这种不知什么时候建立起来的信任给他增添了安全感。
这节课还挺顺利,钟寻路的物理在稳步提升,祁原已经开始训练他的解题速度,最近几次练习的限制时间逐渐压缩。
钟寻路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中收拾纸笔,那把悬在头顶的刀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把你直尺拿过来。”祁原简短命令道,“两边手伸出来,掌心朝上。”
钟寻路照做,指尖被祁原捏着,拽过去一些。他哥的手很好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利落,钟寻路想。都这时候了他竟然还能分心去欣赏他哥的手。
塑料直尺打不出什么花儿来,祁原用着很轻的力道,巧妙地打出很清脆的声响。噼噼啪啪荡在空气里,撞入耳膜。
钟寻路回神,目光从祁原手上移开,结果直接对上祁原的视线,这才发觉他哥一直在盯着他看。
“打一下,你说一句‘我是小混蛋’。”祁原的语气很平静,说出的话却像一道惊雷。
钟寻路结结实实地被噎住了,许久不说话,被祁原抽了下狠的提醒,才回魂似的开口:“别这样,哥。”
祁原不紧不慢道:“那就脱裤子。”
“.…..”钟寻路犹豫再三,老半天才说话,痴呆老人复健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往外蹦:“我是…我是小…混蛋。”
祁原轻飘飘打了一记,“连贯点。”
“我是小混蛋。”钟寻路闭上眼睛说。
二十来下打完,他也说了二十来遍的“我是小混蛋”,说到后面脸都木了,手心却连红都没带红,跟闹着玩似的。钟寻路觉得自己在他哥面前彻底没脸了。
连祁原揉乱了他的头发都没发觉,浑浑噩噩地回房洗过澡躺下,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发现他哥又在逗他,却为时已晚。
不知是没从酣畅淋漓的旅行中抽离出来,还是昨晚回家时在车上睡得太饱,今早钟寻路不到六点就醒了。
微咸的海风似乎还缭绕在鼻尖,明亮的篝火在脑海中缩成一个光点,他半睁着眼与天花板面面相觑,久久不能睡回去,索性拿过手机把六点四十的闹钟取消掉,划了会儿屏幕,叹口气继续干瞪眼。
直打架的眼皮告诉他身体很困倦,莫名亢奋的精神却让他醒到了正常起床的时间。
好像皮肉和灵魂分家,明明精神抖擞,双眼却迷迷瞪瞪,钟寻路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打开微信,点进置顶对话框。
[哥?]
没有回复。他看了眼时间,没超时,又撤回了这条莫名其妙的消息,握着手机把手垂放在床沿,闭目养神直到四十分。
打开房门时,祁原正好也出来。钟寻路擦肩而过时听到他哥问“一夜没睡?”,好像是随口一问。他也随口答:“不是,醒得早。”
下到楼梯口时发觉哪里不对,脚步停顿,几秒内祁原已经走到他身后很近的地方。钟寻路回过头,因为距离过近而动作一滞,半是问半是陈述道:“你也醒了。”
他没有说“你看到了”,就是想避开某些东西,结果下一秒祁原就开口了:“一大早,什么事?”
钟寻路从他哥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了那么点“醒早了就醒早了非要来吵我是什么毛病”的意思,抿了抿唇,问:“哥,你是被我吵醒的?”
两个人傻站在楼梯口干瞪眼才是真的有毛病。祁原应了声“嗯”,拍了拍钟寻路的后脑勺,示意他往前走。
不知有意无意,祁原的手离开钟寻路的头时,手指微弯,顺着发梢的弧度勾了一下,指节与头发短暂地缠绕,这微小的动作不存暧昧,只有熟悉的亲昵。
他其实很受用,因为从他哥嘴里听到跟“亲昵”沾边的话简直难如登天,这些容易忽略的小动作倒能窥见一二。于是他鬼使神差地把头往后倾了倾,好像贴着主人的手蹭的猎犬。
这动作一出,俩人都后知后觉地顿了下。钟寻路刚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就感觉到那只手把他的脑袋往前托了一下。
“睡得少就会头重脚轻。”
“……”钟寻路走近椅子坐下,看向桌上的两大杯饮料,“哥,你喝牛奶还是橙汁?”
“随你。”
???
我问的是你,随哪门子我?
钟寻路被他哥噎得精神恍惚,末了还是倒了两杯牛奶,一杯推给对面,一杯自己捧起来喝。
吃完早餐临到出门,钟寻路才想起来没带校服外套,跟祁原说了声后匆匆忙忙上楼,走到房门时犹豫了会儿,搭上门把的手又垂下来,转身走到楼梯口,朝底下大门口喊了声“哥”。
祁原手身高腿长,倚在玄关显得很挤,闻声抬眸,瞳孔黑雾一般,像无声地问了句“怎么”。
洁净干燥的校服就挂在一门之隔的房间里,钟寻路嘴唇动了动,鬼使神差道:“我校服外套洗了没干。”
他眨眨眼,“哥,你还有第二件吗?”
楼下沉默了会儿,“下来。”
钟寻路迟疑一瞬,走到玄关,下一秒祁原便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很随意地往钟寻路那儿兜头一罩,后者边把衣服往下拽,正正经经穿好,边问:“那你呢?”
意思是只有一件怎么还借我。
“不爱穿。”
钟寻路一噎,总觉得他哥就是在说“你爱穿就给你穿”。
他跟祁原身高差了一截,身形也不如祁原高大,后者的外套穿着还是有点宽松,好在校服设计大都如此,不过各有各的丑法罢了。顶多天凉了容易灌风。
走进教室前钟寻路问祁原身上有没有带薄荷糖,说早上喝的牛奶有点发腻。得到否定的回答,他有点失望,说下第一节课要去趟小卖部买糖,问祁原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他可以帮带。
祁原意料之中地回答“没有”,钟寻路最后还是买多了几颗糖,一回来就放到祁原的桌面上。
课桌主人不在,桌面左上角明晃晃放着杯冰美式,杯壁还贴着张便签——“这家咖啡不错,今天下午放学有空去店里坐坐吗?——孟一淼”,白纸黑字,简约大方,既不像腻乎乎的爱慕者,也不是令人尴尬的自来熟。
钟寻路的目光钉在了那行秀逸的字上,短暂地失神。总会有人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没有孟一淼,也有下一个,他想。他哥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儿确实有十足的吸引力,举手投足低调冷淡,跟同龄雄性生物为吸引女生刻意拗的人设云泥之别。
思绪纷飞间,手已不自觉握上杯壁,钟寻路刚回神,便看到祁原从教室门口走来。课间人声嘈杂,祁原天然裹着一层冷意走近,只穿了短袖衬衫。
他的外套还在钟寻路身上。
钟寻路拿着咖啡,一抬头便对上祁原的视线,瞳孔一震,立刻把杯子转了转,让贴着便条的一面朝着自己。
那双眼分明缭绕着又浓又沉的雾,对人对事却总是寡淡的。如同他眉梢锋利,而总是在一垂眸一阖眼间将锋芒敛得干干净净。
钟寻路惊觉已与他对视超过十秒,手一颤,咖啡险些没拿稳。祁原走到桌旁,垂眸扫了眼,看见杯壁上水汽遍布,问:“手疼?”
他哥以为他在冰手。
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窘迫,钟寻路迟疑半晌,最后憋出一个“嗯”。
祁原颔首,嘱咐了一句“自己涂药”便回座位坐下。
“.…..”
都睁眼说瞎话了,他哥竟然有兴致陪他演。
钟寻路把杯子放到自己桌肚里,悄无声息把便签撕下胡乱贴在了一本书的封面上。余光看到祁原在整理化学笔记,方程式誊抄得整齐漂亮,并未注意到自己。从昨晚开始,他已经做了很多自己都说不清由头的事,上课铃刚好响起,班主任的课不好开小差,他只好一手支着额角,直视黑板,实则神游天外。
刚下课,钟寻路便扭头问:“哥,你觉得今天下午英语还会布置卷子吗?”
“不会。”祁原头也不回,“今明两天订正周测卷。”
钟寻路瞟到祁原桌角的薄荷糖。少了一颗,有点诧异,他以为他哥不会吃的。
“那下午你有什么事吗?”语毕发现这么问有点奇怪,刚想改口,便听祁原说:“想去哪?”
他一摞腹稿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学校对面的福记面馆。”
“可以。”祁原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桌上的糖,便把它们全扔给他:“想吃就拿,不用给我。”
“不是。”钟寻路把糖推回去,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僵直的视线,便剥开一颗递过去,以表诚心,“本来就是带给你的,哥。”
这种糖跟棒棒糖不同,少了根一指长的棍,这么喂别人很不方便,那人得别扭地弯腰俯身,再侧头去咬,像叼食儿似的,不甚文雅。
钟寻路没考虑这么多,反应过来时刚想叫祁原接一下,对方就屈尊倾过身来,干脆地咬走了糖。牙关开合,细微动作牵动糖纸,好像咬糖的人跟喂糖的人有了丝丝缕缕的联系,糖纸是塑料的,轻微地响动几声,它好像在发痒。
钟寻路觉得自己也在发痒。
那种暖流一样的痒意从指间爬上来,麻痹了他的大脑。废弃了一节课清空的脑袋又眩晕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盯着讲台的笔盒五六分钟,直到被祁原拍了下肩膀才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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