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
-----正文-----
众人歪七扭八地躺在沙堆旁闲聊嬉闹了会儿,体委走过来通知沙滩排球稍作延迟,十点整开赛。
现在九点半,剩下半小时刚好可以去海里疯一下。于诚说着便起身,要回帐篷换泳裤,赵令几人紧随其后。
祁原和钟寻路也回到帐篷。
钟寻路没带泳裤,本想原模原样直接下水,祁原却说穿着上衣活动不开容易受伤,他顿了几秒,背过身去缓慢地脱掉上衣。
背部皮肤白皙,脊线分明,脊骨微凸,是介于结实和瘦弱之间恰到好处的漂亮,少年人独有的单薄。
正面对着祁原时,海风吹过胸前某处,分明燥热着,身体却瑟缩了一下,有种莫名的难为情。
“真的不去吗?”钟寻路走出帐篷,赤脚踩在微烫的沙面上。
“不去。”祁原坐在帐篷里,长腿随意曲着,“玩开心点。”
钟寻路应了声“好”,有些不解,但没有刨根问底,去跟于诚他们集合。
于诚又多喊了几个人,和赵令俩人打头阵,踩进水里就一股脑往前冲,随着水位渐深,从脚腕逐渐没过大腿,阻力下刻意用力的跑动显得尤为吃力,颇为滑稽。
他们很会玩,显然深谙水中娱乐之道,全员游至水没肋骨处,先围成一圈玩了几局打水球,又站成方阵相互间隔半米远打“水中太极”,阻力之下,每个人的攻击水波都变得柔软而迟缓,众人比拼谁先站不稳被“击倒”的过程就像放慢几倍的电影,滑稽又有趣。
第三个游戏更具挑战性,众人往深处游了一段距离,海水及胸。两两一组列几个纵队,拿着球往返接力,游得快接得稳就是胜利,还有人专门在敌队旁泼水干扰,几人玩得不亦乐乎,甚至注意力全放在层出不穷的干扰上。
钟寻路恰好处在稍深那头,在及胸的海水中泡久了便有些胸闷,烈日当空晒得头有点晕,看到旁边专做干扰的于诚和赵令正放弃遵守规则互相打闹,少年心性意气飞扬,笑声爽朗,个个精力充沛。
于诚特地凑够人数就是为了这个重头戏,这游戏再多一个或少一个人都不合适,钟寻路不论打球还是玩牌都曾以不舒服为理由退场,这次不太想坏他们的兴致,且不适感时有时无,不算难忍,最关键的便是他从小到大很少有机会来海滩这样的地方玩,今天难得下水玩一回,才刚玩十来分钟,舍不得这就上岸。
忍忍,就疯这一次——他心里这么念着。
五六分钟过去,两位干扰员彻底放飞自我,泼水推搡不亦乐乎,其余几人头脑一热全都冲过去绞在一块,活像局部下饺子。
唯一没过去的钟寻路突然一阵心悸,手脚发软,将要倒下之际一把抓住漂浮的水球才得以稳住身体,海浪涌来,不再具备跟随水的推力跳跃能力的他被水侵入鼻腔,咳咳呛了几声。
处在饺子漩涡中心的于诚听到,大惊失色,大吼一声钟寻路的名字,众人急忙回头扶人,几个粗心的大男孩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把人往上提了提,使水只没过他的腰部,运回岸上。
祁原把人扶回帐篷,让钟寻路喝下于诚他们向后勤组要来的葡萄糖水,俩人相对无言地坐着,休息了近半小时。
外面不时响起哨声和击打排球的声响,早已恢复状态的钟寻路舔了下嘴唇,打破沉默:“只是呛了几口水。不只是游戏需求,我自己也想多玩一会儿,”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对不起,我没拎清。”
从刚才到现在,祁原只字未言,由一开始的阴沉和不易察觉的惊悸变为死水一般的平静,不带表情,没有温度。
像把什么东西压得很死,亟待发泄,却又迟迟不动。
钟寻路以为会听到诸如“不舒服又不说,为什么要逞强”“贪那几分钟好玩吗”“男生之间大大咧咧,没那么敏感”的训斥,但祁原什么也没说。
可能是懒得说,也可能是怒到极点没话说。
钟寻路忐忑地想着,跪坐起来,伸手去拿包,手臂擦过祁原肩膀,俩人挨得很近,看起来就像钟寻路倚在祁原身上。
包还没拿稳,一股大力把他压下,简直是顺着原有的姿势趴在祁原的腿上。祁原双腿自然伸直,平放地面,钟寻路像条砧板上的活鱼直挺挺地趴在他腿上,臀部微微翘起。
刚被海风吹干的裤子上还留有盐粒,连着内裤被扯到膝弯,书包一阵翻找声,随后臀尖突然炸起尖锐而凌厉的疼痛。
祁原找了根数据线抽他。
白皙浑圆的臀肉上迅速浮起几道红痕,打得凌乱,伤痕交错,重叠处伤上加伤,充满韧性的线状物一对折便与细竹竿不分上下,稍用几分力抽下去便能让人痛呼出声。
钟寻路“啊”地喊了好几声,一边庆幸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娱乐区参加或观看排球赛,一边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咬紧牙关。
他能想象出若真打几十下后身后肿棱遍布的惨状,被抽得不断仰头,一声低过一声地求着:“哥…哥…你用手行吗,这个太疼了。”
又挨了几下,他断断续续地争取:“真的很疼...哥,用手吧,求你。”
夹杂在嗖嗖挥鞭声中,很可怜。
身后破空声戛然而止,空气凝滞了几秒,数据线被丢到睡袋上发出声响。
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清脆的巴掌声。不知为何力道轻了许多,钟寻路边猜想是为了不影响之后的活动,给自己留个面子,边埋头忍着。
再轻的巴掌抽在四处是棱子的臀肉上都会疼痛难忍,钟寻路平直地趴在祁原腿上,不比以往相同境遇下的姿势挺翘,但疼痛不减。
他皮肤很白,任何伤痕都衬得颇为显眼,巴掌盖下来浮起红印,不多时,整个臀面一片大红,肿起薄薄一层。打得不重,但很疼,数据线和巴掌都是连续击打,不给喘息空间,疼痛密集而磨人。
下唇咬出牙印,连连抽气,钟寻路在遥遥无期的热辣疼痛中受尽折磨,本做足了心理准备,祁原却停了手,在发烫的臀尖抽了响亮的最后一下,扶他坐起来,破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往外走。
回去再收拾你。
钟寻路不知自己的解析是否正确。用手背贴了下臀面,一阵刺痛,小心地穿好裤子,独自缓了很久。为了保持自然的姿势,慢吞吞地走到B区与隔壁区交界处的一个小摊,买了两杯椰汁,喝一杯端一杯,目光搜寻某个身影。
祁原在离排球赛场不远处一个稍微人少的地方,在太阳伞下坐着折叠椅,时而看两眼比赛,时而划几下手机。
钟寻路走到他旁边,艰难而缓慢地蹲下,扯到伤处时咬了下唇,把一杯椰汁递过去。
“哥,喝椰汁吗?”
祁原没搭理,目光落在赛场上四处跑动的人,并不专注。
“我逞强,贪玩,想太多,不分轻重。我做得不对。”
依然没有回应。
钟寻路蹲在一边,不知维持了多久的姿势,蹲得腿发麻,换了个姿势,疼得皱了皱眉。环顾四周发现人不多,试探性地去勾了下祁原的小手指,低声道:“哥,我错了。别生气,别不理我。”
少年声线本是清朗,刻意压低时天然让人狠不下心。
可祁原偏就异于常人,无动于衷,置若罔闻。眉目深刻,神情既非恼怒也非冰冷,平静中带着惯常的冷淡,自然得仿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寻路彻底垂下头,过了许久,抬头自下而上地看着祁原,行了将近十分钟的注目礼,看他抬头低头、看比赛看手机看风景,就是不看自己,每隔一会儿便叫一声“哥”,没有一声得到回应。
祁原到最后都没分来一个眼神,他仿佛比空气还要稀薄而透明。
第二场排球赛的结束哨声响起,钟寻路起身,把端来的椰汁放在祁原脚边,拿着喝空的那杯慢慢走回帐篷。
上午十一点到傍晚七点,钟寻路一个人窝在帐篷里,用那根打过自己的数据线给手机充满了电,从包里拿出一本推理小说,从头看到了尾。
情节紧凑,跌宕起伏,凶手他也猜了个大概。
夜幕即将降临,傍晚的海景美得梦幻,从嫣红透紫的晚霞到压下来的黑幕,不规则的绸布泼上了艳丽的颜料,逐渐浸透浓黑的墨汁,云彩蜷着身子踱步,残阳缓慢退场,映入渐静的海面,有如名画。
为了不让咸湿的眼泪弄脏整洁的书页,钟寻路忍得眼眶胀痛。
直到外面传来难掩兴奋的嘈杂声,他才理了理心绪往娱乐区走。
班主任们统一住酒店,并不参与下午五点以后的活动,青春期的少年们得以放纵一时。
他们生起了篝火,两个班的人围坐在四周,传递零食和小纸条,玩着老套又极富青春气息的游戏。人群中偶尔爆发出惊呼,继而小范围地起哄和骚动,火簇哔剥作响,他们偶尔默契地安静一瞬,偶尔又吵闹起来。
钟寻路走到祁原身旁学着众人盘腿坐下。这次打得不算重,中午从同学那儿借了外伤药涂上后,恢复得挺快,傍晚只剩轻微麻痛。
他没对祁原说话,也没长久地盯着祁原,只是跟周围同学一样,偶尔帮传零食和纸条,配合游戏,半参与地度过浪漫的篝火会。
祁原则依旧像没看到他,不时跟旁边三班他不认识的人聊几句,话很少,大多数是在听。
传递的零食里有听装啤酒,不知有意试探还是被浪漫氛围熏陶,钟寻路大大方方地开了一听,没喝到一半便头脑发昏,而坐在旁边的祁原并未阻止,仿佛事不关己。
晚上十点半,篝火熄灭,众人散去,三三两两漫步沙滩,意犹未尽地边聊边走回帐篷。
醉意已深的钟寻路在模糊的视线中捕捉到祁原的身影,脚步不稳地跟上去,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随即重心一倾,为了维持平衡下意识地蹲下,把祁原扯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蹲在原地久久不起身,既不放手也不吭声。
祁原用力把他往上拽,没拽动,深深叹了口气,“你还想怎么样?”
钟寻路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因醉酒而说话吃力:“我想…吃冰淇淋。”
抬起头看着祁原,像讨食的小狼,“两…两个球那种,我还没吃过。”
祁原沉默了一会儿,道:“十点四十,店铺关门了。”
钟寻路好像没听清,忽然发觉什么似的垂下头,低低地说:“是不是太贵了?我妈说——””
“在这等。”祁原打断他,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
片刻后,于诚过来取代了祁原盯人的职位,后者叫了辆的士离开。
于诚没料到刚过几分钟钟寻路便开始掉眼泪,且不发出任何声音,光是两行泪沿脸颊往下淌。
他吓了一跳,试探着说:“寻路,你怎么了啊?”蹲着的人没应,他又用跟醉鬼说话的口吻解释道,“你哥去给你买东西了,很快就回来。”
钟寻路似乎听懂了,擦了下眼泪。
于诚不擅长对付喝醉的人,更不懂安慰人,怕他再有情绪,赶紧跟祁原发了条信息。
[于诚:卧槽,你弟哭了!我发誓我啥也没干,他突然就掉眼泪了。你俩吵架了还是怎么?我跟我弟一般都不吵,直接打,他输了也没哭啊!!]
[祁原:五分钟后到。]
这一趟去了足足半小时,祁原回来时手里还拿着个双球冰淇淋,眼看快化了。
于诚万万想不到要买的东西竟然只是个冰淇淋,大晚上被拉出来盯人,收获一脑袋问号回了帐篷。
钟寻路看到冰淇淋眼睛一亮,起身接过,吃得认真、珍惜而满足,解决掉一个球后,突然扭头问:“哥,你吃不吃?”
认真而诚挚的、把眼下最珍爱的东西分享的语气。
“你吃吧。”祁原淡淡道。
于是钟寻路边吃边走,回到帐篷门口恰好吃掉最后一块脆皮。
手指沾上少许冰淇淋,身上一股淡淡的酒味。钟寻路突然拉住正迈进帐篷的祁原,伸手环住他的背,紧紧抱住,把头埋在颈窝。
温热的带着酒味的鼻息喷在锁骨,祁原的手搭上钟寻路的腰,捋了捋他的背,简简单单地回抱。
良久,祁原拉了两三次都没拉开后,钟寻路终于松手,退开了些,清亮的双眸直直盯着祁原,然后凑上去很轻地吻了一下他的侧脸。
退开后眼神很亮,分不清清醒与否。嘴唇很软,说不定还残留有酒精。祁原觉得他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撞了一下。
讨到食的小狼给了主人一个回馈,表达感谢与欣喜。
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但无人再去分辨了。夜色太晚,周围帐篷早已熄灯。
祁原深深地、沉默地看着钟寻路很久,抬手揉了揉他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拉着他的手臂走进帐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