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做很多场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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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楼下的浴池有现成的清洁工具,水桶和拖把,容晚晴又回了家一趟,取来备用的旧床单。
“要从哪儿开始呢?”
清水泼在地上,一寸寸浸润干裂的木纹,她静静地听我们讲,间或穿插一句“床要不要挪位置”,“地毯铺在床边好吗”,“纯色还是花色”,“哥觉得好看吗”之类的提问,问的都是我。我有点莫名,但也一一作答,只当她和从前一样,不愿我受冷落,心中暗想:在她的自述中,那个激进而勇烈、稍显陌生的容晚晴,终于从豪门与婚姻的困局中叛逃,以我们所熟知的姿态,被归还给了她自己。
“面馆?我没路过那边。好吃吗?
“护林员爷爷,他女儿的鞋我还留着呢。
“曾姐被气哭了?哥你也真是……
“梁叔叔,你们开的他哪一辆车?那辆灵车?”
眼前的她才是她。通透的,有点坏心思,热衷于看我无措的模样:“不意外啊,我是说——我知道阿百喜欢你。”
“……什么?”
“联谊会那晚,他亲口说的。”
心跳空了一拍,我坐在床角上,两只手还抓着被套,只见虞百禁的影子从我脚边抽离,飘去了屋檐下,卷起一页草帘。
“不敢承认多伤人啊。”
屋内灰尘四起,飘散着淡淡的霉味。我回过头看他,风和光透进来,映得他的笑也忽明忽暗。
“万一你那时候醒了,听到我说‘不’,你会不会伤心?”他说,“敢做就要敢当,杀人和告白都是。连这点勇气都拿不出来,怎么配得上你?”
“是嘛……”
容晚晴眯了眯眼,有审视的意味。血涌上我的脸,我站起来,夹在他俩中间。
“你们俩到底有多少事瞒着我?”
“没了吧。”
容晚晴环视着这间“徒有一壁”的小屋,翘起的双脚在床边晃荡,“带来的东西都用上了……有点空,不过咱们条件有限,这样也很不错。”
“等一下……”
“哦!还有这个。”
在铺好的床边,她用一张木凳、搭上手帕,充当床头柜,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只玻璃瓶,一块圆柱形的扩香木,约半掌长,顶端挖出个半圆形凹槽,她拧开瓶子,将瓶中的油状液体滴入凹槽,递过来让我和虞百禁闻。
“精油。”她又问我,“喜欢这个香味吗?”
“挺好闻的。”我半推半就,“你喜欢就行,这是你的房间……”虞百禁则一贯配合,不扫别人的兴,从我背后靠近过来,压着我的肩膀、低下头嗅了嗅,“像檀香?混了点艾草和橙子皮的味道。”
“是岛上特有的植物。”容晚晴念出了一个单词,“应该叫这个。可以外用,驱虫,有安神的功效,也可以拿来泡澡……
“哎,你们要不要下去泡个澡?”
“现在?”我想不通话题是怎么跳跃到这儿来的。“大扫除完了身上全是灰,岛上这么热,肯定出汗了。”
她却自顾自地说着,把我和虞百禁赶到楼下。
“洗得用心点,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我和虞百禁站在公共浴池门前。
一楼前台内侧坐着一位男性,见我们是岛外人,也不惊讶,和玛瑙相同的红色瞳孔,递给我们两只木盆。盆中放着一条开水煮过的毛巾,还在冒烟,一块香皂状的固体。男人手掌摊开,为我们指出一扇通往内室的门。
“那边?”虞百禁会意道,“男浴?”男人点头微笑。“谢谢。”虞百禁说完,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拉起我就踏进那扇门。
——我为什么突然来到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泡澡?
但容晚晴说的没错,岛上的气温的确比X市高出几度,又因为湿度大,且在正午时分,体感相当明显。我贴身穿的衣服都有些黏在了皮肤上,可我依然不能确定,要不要把它们脱下来。
“你想留在这儿吃晚饭?”虽然也不是不行。我在征求虞百禁的意见,“我本想天黑前就回去。事情的原委已经弄清楚了,容晚晴也过得挺好,不用我再操心……”
“然后呢?”
他却回我这么一句,两人止步在一片潮湿的木地板上。这里貌似是更换衣物的隔间,墙边竖着两排柜子,严格来说只是木头格子,没门没锁,仿佛岛上的人从不偷窃,可以做到夜不闭户,在没有墙壁的房子里安睡。
虞百禁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衣摆,问我:“回了V市,回你的家,接下来呢?”
我望向被他牵住的那片衣角,布料拉扯出一条条直线,每条线的末端都握在他手中,等待着我来选。我心底一软。
“你当然是跟我——干吗脱我衣服?!”
“泡澡啊。”
他手往上抬,像剥水果皮一样顺滑,剥掉我的上衣塞进木格子里。“我们在医院的时候,你还说过浴室太窄了……”
“你呆在这儿。我进去看看。”
我脱掉鞋子,只穿一条长裤,赤脚踩着地板,进入浴场内部转了一圈。空间不大,屋顶稍高一些,按功能划分为两块区域,一侧是淋浴,另一侧是水池,浴池疑似是由天然岩石开凿而成,内壁平滑,乌黑发亮。由于是中午,极少人会在这个时段来泡澡,只见池水上方雾气溟濛,不见我们以外的人影。
我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回更衣室,刚走到门口,就和腰间围着毛巾的虞百禁撞了个满怀。
“当心一点,这位客人。”
肌肤相贴的触感让我喉头发紧,胸膛抵着他的胸膛,他生着枪茧的手指爬上我的腰,满含“善意”地将我扶住。
“我是有家室的人。”
“很了不起吗?”
我绕过了他,进去脱衣服。
“我也有。”
而在这段对话之后,我俩全程没再交流,共处一室,各自安静地清洗着自己。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默契。
岛上自制的香皂有股微苦草药味,但洗得很干净。用简陋的淋浴头冲洗完身体后,我俩并肩坐进热水池中,隔了一臂的距离。
就这么枯坐了十分钟,我说:“我现在能理解你了。”
“对吧。”
虞百禁的手臂架在浴池边上,也像是岩石那样光滑、坚实的质地,线条却偏柔和,几乎有点煽情,“根本不敢多和你说一句话。”
“别说了。”
他平视前方,“再看你一眼就感觉要勃起了。”
“……”
我说不上来是哪儿不好,但能确认的是,我整个人都不好。我坏透了。池子里的水热到快要沸腾。
“我也想过你。”我说,“做过关于你的梦。”
“是好梦?”
“是的。”
本以为他会纠结于梦的内容,或者借题发挥,扯些有的没的,他却松了口气,说:“太好了。”
我盯着水面上的波纹。
“你……跟我回去吧。”我对他说,“我们换一套大点的房子。”
他罕见地愣怔了一瞬。
“以后你出任务,不用再住酒店,回家就行。”我揩了把脸上的水,“我没办法带你见我的家人,毕竟,我不知道他们埋在哪儿。我和你一样,没有其他亲人,所以我们……”
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我们将来,可以,埋在一起。”
说完我自己都有点发窘,想逃出去,他却从水底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起身,说:“走吧。”
“去哪儿?”
“我等不及了。”
他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趁我没防备,凑过来亲了我一口。
“就算你生我的气,也是最后一次了。唯独这件事,我得抢在你前面。”
“说什么呢?”
我三两下套上衣服,被虞百禁拖出门去,容晚晴就在大门外等着,两个人当着我的面打起了哑谜,“阿百……准备好了?会不会紧张?”
“还真有点。不过没关系,轻率是我的优点。”
“谁说的?”
“你哥。”
“根本就不是在夸你吧!”
容晚晴先一步跑出了树林,和我们拉开一小段距离。太阳看上去是下午两三点的,照得全世界都在反光。他们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我无暇追问,耳边只听得见虞百禁的话音。
“我会学做饭,学你喜欢吃的菜。”
“……我,”我磕磕绊绊地说,“那我来洗碗。”
“每周末一起看一部电影?就一部。”
“两部也行。”
“恐怖片看吗?怕不怕鬼?”
“可能会怕。”
“我不在家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打电话给你?”
“随时。”
我抬腿迈过埋伏在草丛里的石块,被他拉了一把,踏上一座矮矮的缓坡,“是我打给你,每天晚上睡前,告诉我你还活着,你会回家。”
“好。我答应你。”
“这边!”
容晚晴在一棵树下朝我们招手。我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出了村子,来到一片视野开阔的草甸,虞百禁问我:“还有其他要求吗?”
“暂时想不到了。”
“那就以后再想,再教我。”他说,“你会做很多场好梦。”
不知哪来的一阵风,堵住了我的喉咙,我忽然想起被我吞下的照片,它是否早已在我体内分解,消融,镶嵌在我残缺的灵魂和生命里,再把我打碎一次,能否从我的骨骸里找到一小块的他?我们曾跳入过同一条河,同一片海,不论生死,我们都会流向彼此,像血液交汇在一起。
而今后我的许多个梦里,或许都有今天的他,手伸进衣兜,从手枪、炸弹、毒药、尖刀、数不尽的谎话和情话、灾祸和蜜糖里掏出两枚戒指,对我说:
“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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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们我是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