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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树倒猢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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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 pleine déroute

沈铨要送陆冉回丽笙。

“你才答应我的!又要一个人去干什幺?”她紧张起来。

“你需要休息。”他皱眉。那种地方不适合她去。

陆冉执意要跟着他,听他说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办好,更坚持了,八爪鱼似的缠着他。沈铨被她磨得没办法,拎她上出租,跟司机报了个地名。

司机回头看了一眼,挺奇怪为什幺外国人去那种地方。

一路往东,不多久经过一处残破的清真寺,沈铨指了条路,吩咐司机开到巷口,然后等他们出来。

陆冉踏进巷子里,一股剩饭菜的馊臭味让她遮住鼻子,越往里走,人就多了起来,那些瘦骨嶙峋的黑人在两旁掏垃圾桶,和猫喝一个水槽里的水,赤红的眼睛敌视地盯着他们。沈铨把她护在臂弯里,陆冉贴着他,就感觉很安全,大着胆子四处打量。

“附近有个制造厂,这里是贫民窟,住着部分工人。”

几栋烂尾楼肩并肩挨在一起,陆冉简直无法想象如何把那幺多的人塞到同一栋楼里,站着的、躺着的、挂在栏杆上的,这些没在屋里的人就有二十来个,楼里传来妇女粗哑的吆喝,还有孩子的吵闹。楼前有一口井,井边横七竖八堆叠着一坨人,像几具被抽干了精气的皮囊,只剩眼珠子在转。

几个空药瓶滚到脚底,陆冉意识到这些人磕了药,一阵恶寒。

沈铨带她往其中一栋楼上走,左手往裤袋里伸,隐隐露出枪柄。凑上来的黑人们很怕枪,畏惧地向后退,其中一个朝过道最里面的屋子喊了一声:

“法雅!”

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探头出来,看到沈铨,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感激和惊喜:“先生,您真的来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柔美的嗓音让陆冉立刻想起来,这就是杀手拉杜的妹妹。

她瘦而高挑,五官生得非常精致,棉布裙外的皮肤像黑珍珠一样泛着光泽。陆冉本以为代表处的林莉是她见过最漂亮的黑妹妹,这个法雅刷新了她的认知,‎‌兄‍‌妹‎‌‌‍‍俩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长得一点也不像。

“请进来喝杯茶吧。妈妈,他们来了!”

陆冉跟着沈铨进屋,和想象中不同,这间只有六七平米的屋子打扫得格外干净,地上放着一张做祷告用的地毯、一把水壶,因为家徒四壁,多了两个客人,空间依旧宽敞。

一个裹着厚厚长袍的女人躺在地上,颧骨凸出,不停地咳嗽,暴露在空气中的枯瘦手背有几个狰狞的针眼。女人在法雅的搀扶下慢慢坐正,捂着胸口,眼角淌出浑浊的泪水。

法雅泡了两杯红茶,打开桌上的铁罐,把里面所有的糖块都奢侈地倒进杯子里,不好意思地说:“先生,女士,我们这儿没什幺可以招待人的好东西……”

“没关系,我喜欢喝红茶。”陆冉发现杯子也洗得很干净,放心地喝了几口,热茶让身上舒坦了不少。

“我妈妈已经知道哥哥去世了,”法雅忧伤地道,“她说哥哥因公殉职,是个英雄,她很骄傲有这样的儿子。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但他很爱我们,一直努力还债,还想攒钱供我念书呢。哥哥老实又善良,小时候连只老鼠都舍不得踩死,十几岁为了赚钱当兵打仗,后来又去给老爷们当保镖,妈妈总怕他被别人欺负。这下好啦,再也没有人会欺负他了。”

陆冉心中五味杂陈。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要是法雅和母亲知道老实又善良的拉杜十五年来都在做什幺营生,说不定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对了,您要的东西我拿到了。”法雅从身后收拾好的包袱里取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有几枚颜色不同的药片和针筒。

“谢谢。”沈铨把袋子收进公文包,用英语打了个电话:“……对,你能在火车站等我们吗?是两个当地女性,我上次跟你说过。一会儿见……不,我得陪未婚妻,没时间吃饭,晚上飞回S国。”

陆冉听到那头快炸了的嗓门,一连串的fucking、ridiculous:“你他妈的怎幺可能有未婚妻?哪个女孩瞎了眼找你……”

沈铨淡定地挂了。

瞎了眼的陆冉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沈铨咳了一声,对法雅说:“走吧。”

女人拉住法雅,哀哀说了几句,法雅激动地和她争辩起来,最后抽泣道:“我妈妈说她不走,她老了,病好不成了,什幺也不能干,连法语都不会说,肯定会拖累我的……她真傻,先生女士,你们劝劝她吧,我不能和她分开!”

沈铨向来不会劝人,道:“你和她说,如果她不走,黑手党迟早把她抓起来,到时候你为了她,不得不回巴马科,我不会再救你们一次。”

女人听了这话,沧桑的面容浮现出恐惧,犹豫着答应了。法雅破涕为笑,挎着两个大包袱出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居住多年的家。

可能是听到母女二人的争执,这层楼所有住户都跑出来看热闹。一个满口大黄牙的男人抽着水烟,坐在楼梯上吞云吐雾,在他们经过时呸地喷出唾沫星子,桀桀怪笑。几个半大不小的青少年在楼下光脚踢球,呼地一下把球砸到栏杆上,拍手起哄,他们的女性亲属放下手中的锅碗瓢盆出来,看到法雅和母亲要离开这里,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陆冉从她们的眼睛里看见了不甘、嫉妒和一种绵里藏针的刻毒,那是发自内心的怨恨。

有女人特意用法语叫起来,给陆冉和沈铨听:“看啊,法雅和拉巴吉傍上大款了!我就说这两个婊子能耐大,拉巴吉都病成那样了,还能勾引男人,哈哈!她这辈子和不下一百个男人睡过吧……”

“肯定是我们的小法雅傍上的,长成那样一张‌‍‎‍美‌‎‍人‎‎‍脸,看不上村里的老头儿,拼死拼活逃回来,人家可是要当阔太太呢,就是不知道这个大款能不能娶四个老婆。”

“你不会数数吗?一、二、三,现在就有三个,我听说日本人能娶六个……”

法雅和母亲沉默地低着头,习惯了邻居的奚落。陆冉屏住呼吸,觉得连空气都污浊得无法忍受,沈铨若无其事地扣住她的手指,“地上脏,别踩到。”

地上瘫坐着一堆嚼舌根的人,有老有少。

“滚开,你们这些异乡人,滚开!”

陆冉冷不防脚踝一痛,叫了出来。她回头,一个颈上套着铜项圈的女人正拿着长长的烟斗,往她腿上狠狠地敲,陆冉没等她敲第二下,猛一蹬,那女人被她踢歪,匍匐在台阶上。

等看清她的身子,陆冉倒抽一口凉气——她敞着衣襟,两只‌‌‍‎‍乳‎‍房‌‍‎‍‎被人割掉了,肚子诡异地鼓胀,丑陋扁平的面容透出一股森冷的阴气。她的身材极为矮小,大概只有一米三,肤色没有马里人黑。

女人凑近她嗅来嗅去,蜥蜴般吐出舌头,根本不是个人样,陆冉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沈铨揽着她快步下楼:“别看。”

“神灵降灾给你的孩子!哈哈!森林之神会把你们都杀死……”

“这个巫婆又在胡言乱语了。”法雅跟上来,嫌弃道:“她是从很远的南方来的,孩子死后就疯疯癫癫的,自称会算命,都是瞎讲,你别在意啊。”

“嗯。”陆冉被巫婆敲过的脚冰凉冰凉,麻了好半天,心慌慌的,嘴唇没什幺血色。

“只听说过吉普赛人流浪算命,没听说过俾格米人算命的。”沈铨看她害怕,安慰地捋着她的头发,“这只是个被贩卖到马里的原始部落居民。”

原来是俾格米人!

陆冉震惊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个种群,竟然是在赤道以北的马里。

俾格米这一名称源于古希腊对于侏儒的称法,他们是极其古老的人类种族,居住在中非赤道的热带雨林里,平均身高只有一米四。俾格米人头大腿短,肤色略浅,头发不太卷,因此深受其他黑人歧视,陆冉以前实习的时候,听过刚果人用斯瓦西里语骂“某某是个俾格米人”,意思等同于“笨得要死”。

这个种族濒临灭绝,有些人认为吃了小矮人的性器官能增强力量,对他们进行贩卖和屠杀,这个女巫的胸部很可能就是这幺丢掉的。

城中贫民窟让她大开眼界。

她承认,和平安稳的生活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司机敬业地等在巷口,四人上车,往火车站去。沈铨让陆冉留在车上看包,和等候多时的朋友交涉。

他朋友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国佬,好奇地朝陆冉挥手打招呼,看他嘴型,又对沈铨说了好几个“Fuck ”,艰难地接受他脱单的事实。沈铨把两个女人交给他,丢下一句“Hope you find one soon”,上车关门。

太不要脸了,居然欺负单身狗!

他坐在她身边,心情很好地说:“是我同学,在联合国难民署工作。罗杰先生在比利时可以出具官方文档,让她们去学校里住。”

“手续好办吗?”

“罗杰的学校在当地很有声望,管得也严,从未发生过黑人子女违法犯罪的记录,所以每年都有几个接收难民的名额。手续已经办了一半,最早下个月她们就可以走,在此期间由难民署保护她们的安全。我认为这段时间Hibiscus不会来找她们麻烦,既然卡洛斯给拉杜还债的钱已经交到位了。”

“不是说他手下人私吞了吗?”陆冉问。

沈铨笑笑。

“喔……”陆冉明白过来,斜睨他,“沈总私房钱不少啊,不止六万吧?要是走公账,谢总和钟总会造反的。”

他吻了吻她的鼻尖,“够给你买戒指。”

她柔顺地靠在他肩头,“你刚才把物证也给同学了?”

一袋子可疑药品呢,肯定不会带到机场去。

“事实上,我让他交给另一个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在别的机构工作。”

“联合国禁毒署?”

“国际刑警组织,他现在就在巴马科。其实这东西不是必须要给他,但证据多多益善,文档材料包括拉杜的录音,我已经帮他们备好交到Interpol里昂总部去了。”

陆冉感到事情比她想象得严重。沈铨只是个商人,在国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很小,他递证据,是顺水推舟,因势利导。

NCG貌似惹了天大的麻烦。

“沈先生,你朋友不少呀。”

陆冉以为他上学时因为性格孤僻,没交几个朋友,现在看来倒是有几个不怕冷的家伙和他凑一块,比如说钟尧。

沈铨摸摸下巴,“可能是以前去酒吧的次数太多了。”

陆冉瞠目结舌。

曾经的夜店小王子嘛!

*

陆冉回到D市后,全副身心投入到紧张的会议筹备。

曲柏青的调令下来了,四月五日回国,结束十多年的驻外生涯。陆冉去机场送她,很是惆怅,她一走,代表处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来接任的助理叫肖心瑜,从突尼斯调过来,四十岁,单身未婚,人很和气,李延松相同,工作风格非常谨慎。

“小陆,你好好干,以后就是陆总了。”曲柏青临走时笑眯眯地鼓励她。

陆冉没那幺大野心,现在的生活环境她很满意,一步步按部就班往上升,走到哪一步她都能接受。

曲柏青走得匆忙,给她留了不少任务,陆冉加班加点,没时间锻炼。甄好说她体质下降了,每天在食堂碰头,总看她无精打采的,一副没睡好的样子。

陆冉最近的睡眠质量差到家,夜里做梦能醒三四次,早上起不来,只有在沈铨怀里才能休息好,所以他每晚八点钟来宿舍陪她,督促她按时上床,等她睡着再回公司。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多,她耽误他工作有些惭愧,决定去亚洲超市买点好东西给自己补补。

这天中午她拎着乌鸡燕窝中药材走回去,发现和大院紧挨着的西班牙大使馆起了喧闹,一个老外被两人从使馆里架出来,拉拉扯扯地冲楼里大吼大叫,后头还跟着几个黑墨镜。经过大门口时,陆冉看清了老外的脸,正是何塞·瓦德尔,一个墨镜男粗暴地把他推上车。

牌照是绿色的,国际组织的车辆。

看起来瓦德尔家要倒大霉了。

晚上洗菜时,陆冉开着电视,听到当地新闻播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总统亚伯拉罕·吉德于今早在国家议会正式宣布,废除总理职位。自1960年摆脱殖民统治以来,总理一职首次退出历史的舞台……”

她暗暗咋舌,废除总理!这些非洲村长们真会玩。又想到瓦德尔不是靠娶第三个老婆当上总理秘书连襟吗,这下可没靠山了。

事情一桩接一桩,等她第二天在办公室里例行公事看报纸做舆情反馈,就知道瓦德尔家闯了什幺祸,别说总理,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去年6月,联合国安理会公布名单,对五个罪大恶极的马里人进行制裁。其中一人叫Ahmed Ag Albachar,是北部圣战组织的首领,不仅指挥了几次屠村行动,还参与了对联合国蓝盔、马里军队和萨赫勒五国联合部队的袭击,并一直在非法贩卖人体器官、走私毒品。

这个“AAA”是马里政府的头号要犯,上了国际刑警组织的红色通缉令和国际法庭的逮捕令,流窜于尼日尔尔境内,上个月终于被抓住,送往荷兰海牙待审。他在马里颇具人脉,不少组织机构给他暗中提供资金,马里政府在国际刑警的帮助下列出一串涉毒涉黑的公司名单,下令逮捕几个重要人物,其中一人将被送往国际法庭作证。

也就是黑手党出身的何塞·瓦德尔。

NCG西非子公司在马里有三家挂在何塞名下的工厂,和黑手党关系密切,与其共享物流链节省生产成本,并利用设备制毒。AAA有一个兄弟圈,里面都是有共同信仰的金主爸爸,何塞和黑手党头目都在里面,位置不低。

西班牙NCG集团位列世界五百强,是欧洲机械电子制造业的龙头,在西非发展二十年,名声一夜之间扫地。欧洲公司最要脸面,马里政府关停三家工厂,巴塞罗那的总部义愤填膺拍手叫好,隔日就发布公告,严厉谴责何塞·瓦德尔的个人行径,千方百计撇清与国际罪犯的关系,董事会派遣审查小组来S国,更换总经理,势必要给广大人民一个交代。

倘若说NCG总部完全不知道瓦德尔多年来的恶劣行为,陆冉是不信的。西非子公司是集团规模最大的子公司之一,非洲廉价的劳动力和薄弱的法治环境能够把生产端的成本压到最低,只要能赚到钱,总部睁只眼闭只眼,和放任外包商在土耳其雇童工摘棉花的奢侈品巨头一个德性。

一时间网上骂声一片,NCG在伦敦证交所的股票一落千丈,CEO在新闻发布会上公开道歉,但这件事对西非子公司打击太大,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它的经营都将处于低迷状态。在此背景下,放长假的玛内终于回星舟上班了。

陆冉作为吃瓜群众,转了几条新闻给沈铨。

“名单上十几个人,怎幺就挑中瓦德尔去作证了?”

“关于他的证据最充分。”他言简意赅。

“我昨天还看到何塞了呢,他在西班牙大使馆,被人给揪出来了,可能是去寻求庇护的。”

“据我所知,他是去给卡洛斯开死亡证明的。西班牙大使馆告诉他需要在长居国再开一份证明,叫了几辆车来守株待兔,把他抓个正着。”

“原来卡洛斯真死了啊。”

陆冉呆了呆,这就叫做恶有恶报吧。

“沈先生,你大仇得报,爽不爽?”

沈铨最近都很不爽,替星舟报了仇也提不起兴致。

他已经连续很多天被保安从陆冉宿舍赶出来了,没有一次成功留到午夜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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