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栀走出太古洋行大门,已是正午,赤日当空,满耳尽是蝉声。
她慢慢走在树荫地里,柏油马路泛起刺鼻味儿,暗自揉着肚肠,应征面试太紧张不觉得,此时放松下来,才察浑身皆不适,一阵阵恶心欲呕。
衖堂拱形门洞下暗灰灰的,有穿堂风挟裹着一股子热气乱窜,白皮风炉上炖着熏黑底的小砂锅,一个老妇人头也不擡的在包馄饨,身后搁着三两张半新不旧的桌凳,冯栀暗忖或许是肚饿的缘故,便去要了一碗馄饨。老妇人慢慢“哦”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样子,是被这暑天折磨的,擡手揭开锅盖,里厢水正翻滚,下过馄饨后,趁煮的档儿,取过粗瓷花碗开始调汤,一勺雪花猪油,半勺酱油,一些盐,她开始不嫌烦地问:“葱花要哇?”“芫荽要哇?”“虾皮要哇?”“蛋皮要哇?”“紫菜要哇?”“辣油要哇?”你哪样若不要,她便有种占了小便宜的神气。
冯栀拿调羹滑散着汤,后悔不该放虾皮,先是一点鲜腥,却在鼻息处渐渐浓烈,悄入堵住喉咙口。
一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拍哄着坐在她对面,只要一碗汤,孩子眼巴巴看她食,拖着的两条清水鼻涕也忘吸回去,流进嘴里。
冯栀没吃两个,起身去结帐,看见那年轻女人把她的碗端到自己面前,开始喂孩子吃。
她走了几步躲到树后呕了半晌,现去茶摊买了碗茶漱口,看见不远处有家生药店,遂走过去进了店堂。
有个老医生靠窗坐诊,冯栀上前把近况细述一遍,再伸出右手给他搭脉。
她从生药店走出时,心境已然是两样了,惊恐慌张、茫然无措、莫名难过后,再涌起的却是缕缕喜悦,轻抚少腹,谁成想这里竟多了块肉呢,再过些日子,她才初满十九岁。不过常二爷已三十又二了,有个孩子也是正当时。
是甚么时候怀上的呢,算了算,应是他上京的前夜不知节制,一晚也不晓几次,射的阳精又多又浓。
他要晓得自己有了子嗣,定是极高兴的,想像他知道后的神情......冯栀不由脸颊发红,嘴角翘了起来。
毓贞照旧每日往学校跑,因常有青云帮的人在教室窗外一闪而过,女学生都很害怕,又值毕业,商量着都不再来了。
毓贞怏怏走出校门,忽然看见周希圣站在不远处一棵梧桐树荫下,她先一愣,瞬而又惊又喜,忙用手摸摸头发到辫子,再把前刘海理了理,这才笑眯眯走到他身后,背着手开口道:“你是来找我的么?”
周希圣以为是冯栀,急回头却见毓贞,有些失望,却也不表现,只淡笑了笑:“恰巧路过,正要走了。”
毓贞热情地邀约:“坐我的车一道回罢!”
周希圣摇摇头,她不再多说,只让他稍等会儿,自己跑去汽车那里嘀咕两声,复又跑回来,笑道:“好了,我们一起去搭电车!”
周希圣略顿了一顿:“你不必的,这酷暑天挤电车,又慢,车厢里很闷,还有各种汗臭味,小姐们是宁愿坐黄包车的。”
“阿栀一直乘电车!”毓贞笑道:“她能,我也能的。”
周希圣暗忖那怎能比呢,两人顶着毒辣辣的日头走在街边,一辆辆汽车从身边过,喷出难闻的尾气,烫到毓贞的脚面儿,她皱起眉头,拿帕子擦拭额头出的汗水。周希圣和她换个位置,自己走到靠车道这一边,毓贞视他此番举动是对她的体贴关爱,心底顿时甜丝丝的。
两人走到电车站,电车还没来,有个卖冰棍的阿妈蹲在站牌下仄逼的阴影里。
“吃冰棍么?”周希圣见她点头,掏钱去买了根,毓贞接过,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呢?”
“我不爱吃这个!”
毓贞恍然“哦”了一声,她是决计想不到这世间、还有人会为买个冰棍还要精打细算的。
舔了几口,她笑起来:“果然你不爱吃,确实不好吃,连甜味也淡淡的。”接着道:“明星牌的奶糕,还有美女牌雪糕,那种表面厚厚一层巧克力,咬一口咯嘣一声脆,里面是凉凉的奶油,含在嘴里又甜又滑,你吃过么?”
周希圣笑着摇头:“听你说很好吃的样子。”
毓贞忙道:“下次我请你吃呀!”
周希圣不置可否的模样,恰电车响着摇铃驶进站来,她(他)俩上了车,人不多却也没有空座,择了个角落站着,毓贞一手抓住扶杆,接着吃冰棍,周希圣拉住头顶的车环,看着窗外的路人开始缓缓朝后倒退。
不远有对年轻夫妇在吵架,先还低声儿,后嗓门渐亮起来,女人讲的不晓哪里乡语:“倪勿是好弄白相咯,耐不要把倪逼急,拨生活耐吃格嗫!(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不要把我逼急,逼急没你好处的。)”那男人擡手一巴掌,“啪”地一声清脆凌厉,所有人都愣怔住,周希圣欲要过去,电车门却适实打开,女人捂住脸跑下车,男人骂咧咧随在后,肇事者就这么走了,徒留一团阴霾暴烈的空气,在车厢里抖动逃窜,再挂上乘客的眉梢,皆是无奈。
“不同的婚姻有不同的难处。”毓贞心情很复杂,她的冰棍开始融化,滴滴嗒嗒往下淌,有一滴落到坐着人的肩膀,侧过头瞪她一眼,不高兴地拿手捊了捊。
周希圣默了会儿,才问:“许久没见冯栀,她去哪儿了?”
毓贞有些莫名其妙:“她哪里也没去呀!”
“怎总没见她来学校?”周希圣又问,语气刻意地不经意。
他这句话如果仔细推敲是有漏洞的,好似他在学校外已等过数次,毓贞若是肯仔细推敲定能发觉甚么,她却下意识地避开了,只笑道:“学校里有青云帮的流氓乱转,她害怕,又忙着找差事做,反正也没课,索性就不来了。”
“那你.....怎还敢来?”周希圣松了口气。
“我么?”毓贞笑道:“阿栀那么漂亮,自然容易引人觊觎,我却是不用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