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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音刚停,暗暗地觑来,孤灯高悬,光线悠悠荡荡,他那双眼珠子藏在半明半暗里,不如他眼下那颗红痣招眼。他说起当年——触了谁的那根埋在沙土堆下的旧线,奉星如也恰好抬眸看去——
柏淑美方才,看了他么?
奉星如无可追证。柏淑美那些枕戈待旦的回忆,是在他们相遇在那惨淡暗巷之前,还是他决然高飞之后?
所追所忆都太遥远,一切面目已焦糊得面目皆非了。奉星如在心里拨了拨年岁的算珠,原来他们分离之后,在奉星如那些平淡的求学时光里,柏淑美亲历了这一场风声鹤唳的历史。
他们彼此的生命轨道短暂交汇,旋即各自开拔,隆隆奔向未知的将来。这是奉星如头一次得知柏淑美在抽离他之后的“将来”。即便对于他们来说,它已久远得成了凝固的沙砾,遗落在生命的荒漠里。或许旁周杂生了蔓草,或许只是一片荒芜,总之,绝不是天上的那轮皎皎明月。
奉星如愈发感到沧海一粟的壮阔悲凉之意,他收回目光,垂落在银壶上,虚虚地映着他的倒影。
“文家的事老何也不过作了推手,推波助澜罢了。他们龙争虎斗了几十年,新仇旧恨也不是从昨天今天才开始的,我不意外。只是老何算是为新一局开了头,今天的风波归咎他,他也不算很冤。他一天不表态,不代表这辈子都能能装聋作哑了,他只不过还在观望,看我们得势,亦或谁得势,他再摆布他的。你勤等着吧,老何有一天会找上我们家的。”
夜里的水汽渐渐从地上攀着腿脚上来,银壶里的水慢慢凉下,话也就说尽了。在走廊各自分叉前,奉星如提起奉尉芝和外甥女,他当然愿意多看顾看顾产后新生的家人。柏千乐还未答应可否,柏淑美扶着楼梯微微斜转肩身,不是直面奉星如的姿态,口吻却是朝向他的:“你去看你姐姐,情理上的确都很应该。只是在外头不懂事的眼里,你还顶着老二的名牌,挂着我们柏家的身份,若放在从前,你不去,多少人都恭候着,千请万请地下请帖求你去;现在你巴巴的上门,梁家未必衷心受用。道理我讲清楚了,怎么样决定,随你。”
说完,他径自上楼去了。
柏千乐在一旁神色闪烁,欲言又止。奉星如侧眼看他,他似乎想牵出一个安抚的微笑,但最终没牵得起头,嘴角敛低了。他也有他的为难,奉星如在心里轻叹,面上向他保证:“我知道轻重的,白问而已。”
他不固执,柏千乐便好办事,他反倒开解起奉星如来:“星如哥,你不要不高兴,五爷……虽然话讲得不太委婉,但他道理是不错的。人情这种东西,真心从来不在第一层,最怕一句‘今时不同往日’。”
奉星如脚掌磨了磨地毯,抬起头时略笑了一笑,不赞同,也不反驳,只说:“你现在很会说话了,千乐。”
他挂起来的笑和评价都很微妙,柏千乐分不出他是批评,还是讽刺,或者由衷感慨?睁眼看着,奉星如担保他一定报备、跟他道晚安后,头也不回地迈进黯淡的长廊。
奉星如白天里把这样那样的话都告诉了奉尉芝,女人夹着手机沉默好片刻,他们之间仿佛山水千迢,骨肉血缘,终有日要为凡尘俗物让步,在彼此只剩轻微起伏的呼吸的相对无言里,奉星如确信奉尉芝与他都感受到了这一份荒谬。
“我能理解,弟弟。柏淑美虽然不留情面,但他押得很中,我当然希望你来看我和阿妹,但你上门,就穿了一件柏家的外套,梁家人是一定要招待这件外套的。到时候你不自在,他们自己心里也有鬼。我舍不得你上门吃他们的眼刀子,你也不擅长应付,倒不如不来的好。”
“我过几天出院,之前谈好了月子中心,等我坐月子了你再来,也不用那些虚礼,我想吃什么告诉你,你带来就是了。”
几日光景飞快,果然如奉尉芝所言,她不耐烦唱和梁家妯娌的戏码,自己挪去月子中心,奉星如怎样看望她,不在话下。
唯有一段插曲,奉星如某日来探视,刚拧开套房的大门,隐隐争执自主卧的门缝里透出来,他略听了一听,竟是夫妻秘辛“不可为外人道也”,幸而他没有撞破,他掩上门,折返回头,枕骨抵着墙,微微侧耳。
门内含恨地诉:“梁识安,我不是非离不可,你这么多年苦心经营,如今飞黄腾达,也有我的辛苦,我当然不甘愿拱手让人。但我这辈子只得阿妹一个,你想清楚了,我不希望听见你在外面有什么宝贝儿子。”
听到这里,奉星如摸了摸口袋,才想起来他很久没有抽烟了。嘴里发干,他慢慢踱步远去。
等他再提着糖水点心上来时,叩门,月嫂阿姨笑着接过,他调出轻松愉快的口吻,在主卧房门外高声呼唤。
门内只有奉尉芝倚靠床头,宝宝睡在她自己的婴儿床里,奉尉芝眉眼间有股凝肃的静,见到他,才扯高唇角,挤出惯常而虚假的微笑。
久前与她对峙的男声荡然无存,仿若鬼魅幻影,而一切都怪奉星如偷窥天机。
奉星如绝口不提方才撞鬼之谜,她也全盘隐瞒自己的一触即发的婚变,两个人只谈别家是非,彼此俱都消弭不见。
后来这事,到底是烂在了奉星如的肚子里,他再也没有多问。
却说回常青山上的情形——
奉星如犹记得男人离家前,提着包站定在廊下交代众人。那时天边阴阴地卷起铅云,不知起于何方青萍的风从背后席卷,翻起他们的袖衫,柏闲璋眼里没有这点风雨。但他抬起手,为奉星如折了折衣领,随后脚下转开,向柏千乐嘱托:
“我擅自拍板,打得就是他们措手不及。家里还不知道我和老五的决定,花那么多钱赎老二,他们势必反对。难免有声音,我走之后,一切交给千乐,如果他们来闹,闹你也好闹家里也好,你都不要管,只由千乐应对。嘴脸实在难看的,打我电话,我来解决。”
他仅作警醒,奉星如却不料,“声音”来得如此迅猛,汹涌波涛。
柏家的亲戚涌上门时,奉星如才送走来质对的监察官不久。甚至残茶未撤,便有嚷嚷喋喋的叫喊声、叱骂声、责怪声在楠木屏风后头蜂拥逼来。兵荒马乱,纷杂的人影倒在屏风上交错,佣人失盘,奉星如惊愕起身,不妨谁碰跌了几上的炭炉,提梁壶里剩的热水未熄,溅到奉星如脸上,他仓皇举手格挡,却已失了先机。当班的佣人都吓坏了,惊声尖叫,管家呵斥,又是喊药,又是上前制止,人影惊惶,百般杂乱。
顾不得皮肉上的热肿,一个男人愤怒勃勃地要纠奉星如的领口,旁的人也紧赶着围堵上前,气焰高涨地要拿个说法——
“你们兄弟瞒着家里做梦——拿全家的钱,赎一个老二——叼他妈的柏兰冈!”
“要赎你们自己赎,凭什么花我们的钱!”
“就是,家里我们也有份,凭什么卖了家产你们得好处,私吞!”
“不要脸,侵占公中!!柏闲璋呢,让他滚出来!”
奉星如纵有千般武艺,也招架不住一帮亲戚推他、打他、锤他、挤他,更何况他们围逼得太紧,他竟无处施展。管家见拉不动急红眼的暴徒,疯了似的怒斥:“他妈的还愣?不快打电话叫少爷?!告诉他家里不好了!!”
上回服侍奉星如吃茶的小姑娘含着眼泪连声答应:“已经叫了,已经叫了,千乐哥说马上到!”
他们说起柏千乐,一个叔伯叉着腰转回身,训道:“那个贱种呢?一样的出身,傍了柏闲璋,就骑在我们头上撒尿?了不起了是吧?!叫他来见我!”
啪的一下,好大的耳光!他不可置信地捂着脸回身,只见奉星如瞳色极深,不同于他们这帮食禄的蠢虫只一味仗着人多势壮,奉星如手里是当真走过人命的,杀过人的阴鸷,竟叫他一时呆住了,只听奉星如从胸腔深处磨出愤怒至极的警告:“你动手我不跟你计较,你的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他回味过来这场当众的羞辱——羞愤无比,愈发要一挽劣势,当即扬起手,要刮回去,同时嘴里骂了句脏,道:“狗叼的婊子——”
他要打奉星如,奉星如格挡了扣着他的手臂不让他打下,旁边的人看了这一出,愈发血冲上头,要打的,要拦的,要拉架的,要保护的——
人实在多,眼看奉星如就要落了下风,管家拉架拉得满头汗,更看见那些卫兵持着枪械走来,一个头两个大时,只听远远地传来尖叫:“千乐少爷回来了——”
声音还未落下,厚重的靴跟已经踏响,几步现出一个逆着光的囫囵身影,那人看也不看,抬腿便踹——
“他妈的,打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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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二我劝你赶紧回家,你哥都快把你老婆手脚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