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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会这日,军部给上上下下的与会者都批了假。冬季的日光消得快,方才天边还灰蒙蒙地亮着,转眼,天光便一寸寸黯褪了,挂着各个属地牌照的车辆一部接一部驶来,将电视台大楼前的广场陆续塞满。
媒体车也就位了,都升起机器调试信号。工作人员在会场外铺开红毯,摄像们眼尖,各自抢占了好位置,架起菲林一片。
有记者开始直播。
奉星如与所长一道领着组员下车,看见的便是这忙而不乱的一幕。让他想起回忆里的新年,大人们摆好万响鞭炮,夹着火机等候那几分钟的吉时良辰,他在孩子堆里,闻见空气里淡淡漫散的火药的香味。
他们跟着人潮从观众通道进场,记者少些,但也有镜头追来,前面的人对镜头摆摆手,记者笑一笑,随手拦下,正巧拦到所长身前。
奉星如也停下脚步,脚跟后退,让出位置让后面的人流经过,不引人注目地避开了镜头。
记者的问题也并不为难,所长配合地答毕,示意奉星如时,记者的视线也跟着投来,一瞬间滞了滞,仿佛意外他的气息如此缄默。像是发现了记者的注视,他又笑了一笑,他们离得近,记者看到他的眉眼末尾浮起细纹。
今天所有与会者都着了军装,放眼望去,若似深绿色、蔚蓝色和钛白色的海潮波澜。他也不例外,不似那些将领军官目露精光一身威悍,橄榄色的绿军装裹在他身上,竟显出恭让的文气来,着实难见。
没采访他,可惜了。
奉星如来到他们的位置,邻座都是附近的单位,少不得与熟人们寒暄。所长在前头招呼,奉星如随后,分担领导的压力。
侍应生推来小推车分发茶点。他们是座位,楼下才是围桌,一桌桌开始上晚宴的菜品。等楼上楼下的座位差不多坐满,这时一楼的迎宾门再次开启,大厅里的鼎沸人声低了一低,满堂观众遥遥望去,只见几位肩章上绣着橄榄枝和金星的首长打头,后面簇拥着一大群中青年军官,几十道军礼服身影乌泱泱地涌入。
将领们有些头发灰白,但精神都还矍铄,他们抬手摇了一摇,对底下的招呼问候作回应。首长们面目和蔼,待人亲切,身后的随扈却未必——他们里的中年军官大多不苟言笑,脸上或郁结着常年不得志的抑色,或因思虑过重,嘴角紧抿,眉间凝着深深的川字纹,叫人看了便跟着精神紧绷。
队伍末尾的青年的军官们又是另一副神色——不能说趾高气扬,但他们确实有一股相似的骄意,那是年轻受宠而青云得志的自得和自矜。他们盛焰般的气势,令多少人欣羡,又令多少人心退避三舍。果不其然,他们这一行人落座之后,奉星如周围便响起窃窃私语:谁谁如何升迁,谁谁受到重用,又有人猜测,来年的晋升里,他们谁位列其中。
奉星如未留意细听,他在那些随行的军官里,看见了柏千乐。柏千乐没有跟着柏兰冈,而是跟着某位将领,那位将领的一圈随从里他离得最近。一二排的围桌空着,不必细想就知道这必定是留给他们的。奉星如打量了一圈,柏家人不全在一张桌子上,柏兰冈正侧头聆听司大校说话;柏淑美那桌列座的军衔更高,没什么交谈,有人提起什么,他点了点头。
大抵天下的晚会流程都相似——首长讲话必定在先,提纲挈领,总结工作又展望未来,思政教育,各代表上台发言,最后才是文艺汇演。
讲话向来是最煎熬的,无人擅动,奉星如坐得脖子僵硬,略松了松,熟悉的声线响起,他才抬眼望去,是柏闲璋。
此刻人心终于浮动——以柏闲璋为首,他们军功赫赫、荣膺等身,俱是来年擢升将领的角逐者。漫天传闻下暗流涌动,又是平常难得一见的风云人物,大家投向他们的视线都烧起灼热的尾焰。耳边传来窃语和争论,听着那些半生不熟的名字,奉星如波澜不惊,功绩、荣宠、重任、大局……诸如此类,与他何干?
他仰起脸滴下眼药水。镁光灯射得他眼前发涨,人或许都有过自命不凡的岁月,他也曾雄心勃勃、踌躇满志,坚信大丈夫必要立下一番伟业方不负此生;后来万事蹉跎,他终于认清自己原来平庸。他甚至宽慰自己:美人当绿叶相衬,英雄也需要掌声,不是吗?
当生活充满一场又一场妥协,不断退让之后,人自然会与自己和解。所谓自洽,不过如此。
用点心、喝茶聊天,捱过那些漫长的讲话,文艺汇演的环节总算有些盼头。
奉星如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听见报幕,是白羽生和他夫人的节目。他们今年不唱《天仙配》,倒唱起了更哀清的剧目,女声凄凉的含泣声响起,连奉星如都探头张望。
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帝女花带泪上香,愿丧生回谢爹娘……
有人打趣这一对模范夫妇莫不是要散伙了,奉星如跟着笑,再一想,《香夭》虽曲意凄惨,但也不失为一出鸳鸯情深的名剧。共赴黄泉,难道恩爱就两消了么?他又往下看了一看,白羽生夫妻谢幕后,柏兰冈在台下十分捧场地鼓掌不息。
接着是柏闲璋的独奏——灯光熄灭、一束圆光忽然映照他抱着琴的身影,奉星如听到四周的屏气和惊呼。年轻些的组员惊诧他竟然还会拉琴,便有年长的人解释,柏大校其实很有文艺氛围,早年他也曾是各类汇演的门面。
那人慨叹,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奉星如收回神思,垂眸睇望,光只一束,细微的尘埃在光束里翻滚,台上的男人眉眼低蹙,运弓收放间,深沉而难辨的感情声声坚实。他没换衣服,还是汇报时的那身松针礼服,肩章上四颗银星偶尔闪光,黄铜纽扣为他的乐曲作妆点。他挂了绶带,亮黄的麦穗流苏随着他的节奏摇动,光辉夺目。
他在台上那么稳健,奉星如想起台下许多事,又佩服起柏闲璋来,换做是他,百事缠身时,他恐怕难有男人风雨不侵的定力。
回到单位再拿车归家时,已是月挂中天。他在柏府地库里泊了车,一家人竟都齐全地围坐着,摆上一碗碗宵夜。
柏千乐转头招呼他,顺势挪了屁股空出身位,柏闲璋却让他先换衣服,免得沾惹了油污。奉星如依言,解下外套交给管家,管家为他添了碗筷。等他挽好袖子回来,柏千乐亲亲热热地拉着他坐,他问起怎么没休息——柏家人是没有吃夜宵的习惯的,何况是一家子齐坐的阵仗。旁人未及开口,柏千乐率先抱怨,今夜根本吃不下两口东西。
柏闲璋难得点头认同,奉星如便笑了,他笑的是柏千乐委屈得可爱,但也难免生出另一层荒诞之感:原来他们也有同样遭遇的时候——任你肩上多少将星,照样挨饿。
他转头,好话当然要不惜吝啬,赞扬柏闲璋的演出,如何好听如何惊喜云云,柏闲璋嘴上不说,但他的眼角眉梢都松弛着,约莫是受用的。
他提到柏闲璋的讲话,他说讲话很不错,高屋建瓴,柏千乐便抢过话头,急急切切地邀功:“我写的,星如哥,稿子是我写的!”
奉星如刹那间失语,为他勺了羹豆腐,忍不住惊喜:“你进步了,小秘书,水平很高嘛。”柏千乐两只杏眼圆溜溜地转了一圈,他这时反而不居功了,对柏兰冈和柏闲璋都讨巧地卖了个乖笑,虚虚让道:“都是大伯、二伯、五爷教得好。”
柏淑美像是被鱼刺卡了喉咙般噎了一瞬,旋即呛声道:“我可不敢抢柏大秘的功劳。”
他挨着柏千乐,柏兰冈远在茶几对面,柏闲璋与他说起其余人物,他们夫妻今晚竟没多少交流。柏千乐摁着奉星如的膝盖摇了摇,奉星如回神看他,“哥,我要吃虾。”奉星如穿上手套,龙虾拳头大,掰掉壳露出丰厚雪白的虾肉。虾肉还温热,他沾了酱汁,本来要放入柏千乐的碗里,柏千乐已经张开嘴:“啊——”
他的手腕一转,虾肉落入柏千乐嘴里。奉星如一连剥了三只,柏千乐已经不耐烦张嘴等候,直接握着他的手腕塞进嘴里。唇边的脸颊蹭到手套上的油和蘸料,奉星如挣开他的手,扯了纸巾给他,笑着斥道:“急什么,都是油。”
柏千乐不依,但是他这么一闹,连柏闲璋都注意到了,他停下话音,瞥了过来,看见奉星如手上刚剥好的虾团,斥了句:“别理他,千乐你让星如好好吃饭。”
柏千乐下巴一撇,鼻腔里喷出一道不服气的冷哼,生气了。奉星如看了眼碟子里的虾,干脆整盘端到自己面前,看了眼柏闲璋,又望了眼对面的丈夫,息事宁人般地笑了笑:“手套都戴了,也没多少,我都剥了吧。”
他都这样宽容了,柏闲璋当然更不能为难奉星如。他只好侧头喊柏千乐,叫他不许闹脾气。
龙虾肉点了汁水放入碗里,柏千乐才扭扭捏捏转身,捧起碗执筷,不情不愿地咬了一截。每个人的碗里都落下一团虾肉,奉星如才摘掉手套。柏淑美小小地吃了一口,才发现竟然是红醋汁——甜中带酸的,他垂眸看了眼桌上五花八门的蘸料,只有红醋碟是单纯的醋,没有蒜头、辣椒、洋葱之类辛辣又生腥的配料。
柏淑美暗暗觑向奉星如,只见他正低声哄着柏千乐消气,柏千乐碗里已堆了小半碗肉菜点心,他犹嫌不喜,奉星如又夹了块春卷,劝他试一试。他自己的碗里倒是空的,他坐了那么久,却没吃下多少。
柏淑美收回视线,他没必要、也不需要出声。奉星如怎么样,关他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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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是被老婆宠到的娇娇五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