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
-----正文-----
我十八岁那年,过得没什么波澜。
和大多数人的高三一样,被试题折磨得天昏地暗。
我妈迷信旗开得胜,买了条锈红色的旗袍,打算高考那天送我去。
只是考场分配下来,很巧我被分在了本校考,班主任担心来来回回不安全,替本校考生申请了仍然在校住宿,不用家长接送了。
我妈叠起旗袍说白买了,浪费钱。
我剪掉接缝一根多余的线头:“要不考完英语穿这个来接我吧?”
“人家都是考前鼓舞士气的,考完了我还穿去别人看了会笑话。”她有点心动,但撇了撇嘴又摇头。
“来嘛,顺便合个影,最后一次了。”我知道她是想去的。
“你就那么笃定到时候有那个心情?万一——”她说一半不说了,老一辈的人对说出口的话总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迷信。
“能考好的。”我折起刚纠过错题的试卷,心情没有太大波澜。
我的高中不算是个好学校,但初中还算不错,当初一起考地区排名前几的朋友们升学的时候参加了许多高中的择优考试,优中取优,分数看了再看,一个个都去了不错的学校。
我嘴上说的是贪图离家近,没仔细择校,实际是我妈不愿意我去远处住校。
两三周才回来一次,她怕我太远照顾不到,也怕我没人管会学坏。
偶尔会听说他们的竞赛和大考成绩有多优秀,再看看我破高中的管理,就觉得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考场,觉得自己这时候想的东西有点莫名其妙。
身后有个女生跟着走进来,金属检测器响了一声。
我认得她,叫陶叶狄。
我扭过头,平静地走向我的座位。
我以为她不会来参加高考了。
我有时会看电竞比赛。
有个退役许多年的职业选手人气很高,现在一直开直播去解说比赛和国服榜前的一些对局。
他说过,电竞是个特别需要天赋的一个职业,有没有天赋这件事体现在生涯上,就是云泥之别。没有天赋的人终其一生在这一行就是个配角。
而陶叶狄是那个主角。
去年青训她就被强队看上了,据说谈好了合同,一成年就打首发。
我看过她的那个热度最高的对局视频,预判全对、博弈全赢,对面着急了,想用技能打个出其不意,但在十七岁的反应力面前还是甘拜下风。
到底是不是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天赋?
或者说,有多少人终其一生能够发现自己在某个方面拥有天赋?
陶叶狄无疑十分幸运,多方俱乐部争着抢着想当这个“伯乐”,拿下这颗种子选手。
答题开始,结束,一门一门发卷收卷,我匆匆忙忙地度过了这两天。
当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考完两天,报复性补觉,不知道怎么应对我妈投来的探寻的目光。
“你觉得怎么样啊?”她问得有些小心。
“和平时差不多吧。”我含糊地回答,甚至有些回忆不起考场的情景。
哪道题卡壳?哪道题没写?压轴题是什么?基础题有没有仔细检查?
那些闪回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又好像我是那种快穿小说的主角,刚刚穿越过来接收了记忆。
记忆里的人仿佛不是我,像泡了杯固体饮料多加了两倍温开水,味淡,又有些酸涩难喝。
我打开手机刷社交平台,第一条就是游戏俱乐部的通告。
即日起,陶叶狄(ID:风笛)正式加入CHG,今后,她将以CHG选手的身份征战秋季赛。
CHG,老牌游戏俱乐部,经济实力雄厚,一直是夺冠热门之一。
我应该替她高兴——如果我和她不认识的话。
我们这里有条贯穿的深水河,早年防护栏做得不到位,死了不少醉汉和走夜路的人。
后来行政拨款给填平了,最宽的地方围了个公园。
夏天傍晚路灯还没开的时间点,是一天之中最昏暗最有诡异色彩的时候,老人家围起来下棋散步聊天,偶尔逗孩子趁气氛讲些鬼故事,我都听进去了。
深水河下,埋了许多魂。
有郁郁跳河的重病患者,有醉后吹水失足的懒汉,也有攒一包袱金链子的江洋大盗分赃不均,同伙和赃物都葬送在河底。
最后一个我不信的,我十一岁的时候还见过那条河,黑色绿色交缠翻滚的脏水,不像有金子,只像有骨头,成百上千的骨头串成串围在妖怪的脖子上,像沙和尚的项链一样,雪白的它们等待一个契机离开淹没自己的河水。
但陶叶狄相信那公园下面有宝藏埋着,她说会有人得到它们的。
十月,是我作为大学生慢慢适应的一个月。
也是金光新人陶叶狄声名鹊起的一个月。
她进队首发的第一个赛季,就拿到了生涯中的第一个冠军。
彼时我在宿舍被子里熬夜看冠亚赛,她伸手去接金雨,我退出了直播。
无数人为她欢呼,不缺我一个。
我开始刻意忽略关于她的消息。
人在经历某一刻的时候,绝不会想到稀松平常的这一刻会成为记忆里的永恒。
“周日下午回家吗?”她问我。
我拿着书佯装在诵读,回答她:“不回。”
“哦。”她点点头。
“怎么又迟到了?昨晚又熬夜了?”我和同班同学跑早操回来,就瞧见她靠在走廊栏杆上昏昏欲睡,一看就是迟到被他们班主任罚站了。
跑操结束,早读声随着大家回来渐渐大了起来。
我拎着外套和书到走廊上装作在背,其实趁人不注意溜到隔壁班把外套递给她。
她打了个喷嚏,依旧是昏昏欲睡的样子,接过外套披在身上。
谁会想回到全无自由,连觉都睡不好的学生时代?
然而当我回忆起这个场景,却有一种想将自己嵌入那个时刻的冲动。
但只是冲动而已。
我清楚每个人看似美好平静的过去只不过是回忆带来的滤镜。
陶叶狄亦如是。
小县城里不会有人觉得电竞是条能走的路。
在这个地方,过了很久特长生高考才被作为一条路被监护人接受,在此之前,封闭禁锢的思想足以困住一切称作兴趣和天赋的东西。
于是她被看作了学坏的孩子、不学无术的孩子、被当做反面案例的孩子。
哭闹、恳求、泪水、怒气,一切可以被用作施压的监护人的情绪轮番轰炸,陶叶狄像条冻得冷硬的带鱼,任凭如何劝说,依旧顽固不化。
我挤着一张好学生乖巧的笑脸佯装不知,只说“我和叶狄有题目要讨论”。
她的父母当真不知道我说的是假话吗?他们只是想知道一个好学生模范形象会不会对网瘾少女有影响。
真可笑,我居然有一瞬间真的想拯救她——用惯性的思维,好学生的看法。
她坐在我家书桌前默默地写着练习册。
她不知道我龌龊的想法,但我仍有愧意。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每个人的路都不同,如果我把她从原本的道路拉到我这边来,只会让她在途中掉入这条深水河。
那不是拯救,而是背叛。
陶叶狄的家人最终妥协让她试试,她很高兴。
我不知道她的抗争成功里有没有我偶尔提供“安全场所”的一份功劳。
我希望是有的,作为我在心理对朋友背叛的补偿。
陶叶狄的尝试之路几乎毫无败绩,无论是天赋和能力,在一遍遍的试炼中都说明这的确是属于她的一条路。
我们的路之间越来越远。
在被试卷淹没的千篇一律生活中,我不得不说我嫉妒她。
我的面前,是一条深水河,掉下去的岁月都不见踪影,跳下去的人头骨都被淹没。
她凭什么那么容易跃出这片沼泽。
大学军训结束的时候有个晚会,我不感兴趣,躲在寝室里没去,只有我一个人在,忽然就想写点什么。
就算是高中三年不怎么接触手机,但码字还是很快,零零碎碎写了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
没带任何标签,随手发在了一个创作平台。
给文章起了个名字,叫深水河。
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
直到我追完她比赛,逐渐适应大学生活,不忙的时候偶尔看看她休赛期的直播。
我习惯直播挂在后台,一边处理手头的事,一边听她聊天。
“什么深水河?”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开了弹幕去看。
“在哪里?哦找到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谁能告诉我,为什么直播屏幕上会有我的那篇文章?
我下意识点到发文的app去,却发现长期不登陆,账号需要重新接收验证码,手抖得厉害,一连按错好几个键,才终于进到了页面里。
我从没想过热度会这么高。
我不敢听她会怎么看待这篇文章,急忙退出了直播间。
但事情终究要面对,就算逃避一时,我的好奇心还是不能答应我就此放过。
陈旧的切片会比实时反应的直播对人的冲击更有缓冲效果。
于是在主页刷到切片时,我还是忍不住点了进去。
“我陶叶狄也是有梦女的人了。”她轻声说。
什么梦女?
我再去看那篇文章的评论,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篇写得不错的梦女文。
我有点生气,我写的时候那么讨厌她,怎么可能是梦女文。
大家都在下面求更新,一部分可能真想看,一部分只是当笑料。
删文销号跑路。
我没什么可写的了。还能再写什么呢?写我从来都不大方的人生,还是窝窝囊囊的真实感情。
没人会愿意看的。
他们或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或爱阴差阳错,但没人会喜欢阴暗到掘地十尺都不敢挖到的一句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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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感来源:某电竞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