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历
-----正文-----
麦家夫妻人到中年,家事一片狼藉。
直到如今,麦敏才真正明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意思。
生意破产,积蓄见底,他两夫妇感情并不算好,早就各有外遇,只是利益牢牢绑定在一起,注定到死也分不开。
最爱的大儿子自遭遇绑架后就再也没有醒来经年累月躺在床上,本清秀的脸越来越苍白,身体也日趋衰弱,距离死亡只有一线之隔。
不受待见的小儿子从中学就开始出入少管所,天南地北地闯祸。让他帮哥哥塑造完整的人生,他不情不愿地做了,可让他真的成为“哥哥”,他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要知道,他们家现在不能失去大儿子的信托基金。
为什么?
事情从哪里出错。
麦敏和梅逊雪都不明白。
恩大成仇,自己的儿子是做了严家的替罪羊,到头来,严家反而跑来要挟他们:交出你儿子的小情人。
还没等交出去,小儿子和小情人都被抓走了。
绑匪一个电话打来,熟悉的声音,依旧是要赎金。
夫妻两个几乎轻车熟路。
给钱可以,放人只能放一个。
那个叫陈麟声的小孩,还是死了算了。谁让他是和秋宇最亲近的人,秋宇又愿意为了他抛弃一切。他要是翻脸,一切筹谋就都完了。
说到底,他们并不在乎严家的恩恩怨怨,他们在乎的,是麦秋宇能不能彻底成为麦春宙。
计划很顺利,绑匪收到赎金,把人送了回来。
然后他们夫妻转手把劫匪的讯息卖给了警方和严家。
如此一来,他们夫妇收获了四个好消息:
第一,劫匪没跑成,只活下来一个。
第二,那个陈麟声在劫匪逃跑时作为人质身中数枪,不死也难。
第三,秋宇终于疯了,疯了好,比健康的人好控制。
第四,DNA检验报告显示,那个和儿子一起回来的小小女孩,确确实实是他们的孙女。
麦敏打开门,小女孩噔噔噔地跑下阶梯,直奔草坪。一只白色的雪纳瑞被她追逐得到处乱窜,尾巴摇得欢快。
“妮妮!回来!”麦敏从佣人手里接过儿童防晒乳,蹲下身。
妮妮跑回来,乖乖站在她面前,伸出自己的手背。防晒乳在她手背上挤出三团奶油般的白点,点点揉揉,慢慢抹开。
“今天好晒呀,我们一起打伞,”麦敏撑开一把花伞,另只手牵住妮妮,“我们去看望uncle,好唔好”
妮妮仰起头:“是去看Ricky吗?
“不是的,是看uncle,记得吗,Ricky的哥哥。”
妮妮没说话。
麦敏朝前面招了招手。
梅逊雪打开车门,护住妮妮的额头,将她抱进安全座椅。
妮妮若有所思。
麦敏坐入副驾,和梅逊雪对视。
妮妮刚来时,他们两个都以为妮妮不会讲话。听护士说,她被发现时,一直紧紧抓着麦秋宇的衣袖不肯松手,问她什么都不肯说。直到去到疗养院,隔着玻璃看到麦秋宇,她才指着里面的人轻轻喊了一句“Ricky”。
她是秋宇的女儿,也只能是秋宇的女儿。
可秋宇的葬礼已经举行过了。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向妮妮解释这一切,况且妮妮根本不接受病房里的人是uncle。
那是Ricky。
妮妮一遍又一遍地否定。她的大脑里似乎装着世界上最精准的仪器,狸猫换太子的伎俩在她眼里根本不管用。
而他们也拿这个孩子毫无办法。
她是他们的孙女,唯一的孙女。
麦敏出生于多子女家庭,从小到大,要么争抢,要么站在角落。而梅逊雪更是出身清贫,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他们两夫妻仿佛苍天注定一般拧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贪婪与渴望。永远是这样,爱不够多,钱不够多,不自私不成活。
麦敏曾想过很多次,假如她和丈夫只生养了一个孩子,生活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的心,用尽全力去拧,滴出来的爱只够给一个小孩。
这个小孩本该是春宙,可他去了梦里。
或许也可以是秋宇,可他们明了得太迟。
这个时候,他们见到妮妮。
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孩。
或许不做生意也没什么,或许没有虚名也能过得很好,妮妮爱吃蛋黄酱,他们完全可以满足她。妮妮需要的爱,他们也能轻松挤出来。
于是,夫妻两个双双动摇:就这样生活下去吧,又有什么不好?
即使葬礼上他们的儿子像鬼上身一般红着眼发疯,挥着明晃晃的短刀以死人的名义控诉他们。
死人有什么可怕的?
就算真的有鬼,鬼也不过如此。
多事的媒体以讹传讹,不知好歹的牧师也不肯大事化了,事情眼看要闹大,只好雇一打律师去警署保释。
麦敏和梅逊雪决定,把疯了的儿子遣送回加拿大,让他陪在祖母身边。不知鬼能不能跟到北美?如果跟得到,就让他们两兄弟在冰天雪地里一起发疯吧。
“麦春宙”活着就好,他们的债务可以慢慢还掉。
至于秋宇,没办法补偿他,就补偿他的女儿好了。
事情敲定,心满意足。
麦敏帮妮妮带好遮阳帽,今天就要送走儿子。
缓缓开过车道,旁边墙上的藤蔓有些已经枯萎变黄。这幢宅子很快也要变卖。麦敏心里唏嘘,光阴不再来。
“Ricky!”妮妮大声喊道。
麦敏猛然回头。
车猛然刹住,一声巨响,驾驶座前,挡风玻璃碎出一圈圈蜘蛛网般的裂痕。
“下车!“麦秋宇神情凶戾,手里拖着一把从园丁房里拿来的斧头,木质把手泛黄剥落,说着再次举高,眼看要落下来。
保镖远远围着,却不敢上前。少爷抡自己爸妈都这么用力,砍在他们身上还了得?
“我让你们下车!”麦秋宇拖着斧头绕到另一边,用力拽着车门把手。
梅逊雪给车门和窗都落了锁,按按钮时,他的指尖不住发抖。
他想到西游记里一个情节,托塔李天王失去宝塔后,看着忽然冲自己而来的哪吒,心中不禁生出恐惧。他不是不怕,也不是不知道哪吒心里有恨。
“Ricky!“妮妮趴在窗上,鼻尖也贴住玻璃。
麦秋宇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了。
妮妮。
妮妮在这里。
怪不得陈麟声那时的眼神像要杀了他。
他自己都想杀了自己。
但他不能死,冰冷海水灌进肺中的感觉现在他还记得。他想陈麟声一定放弃了什么,才换得他麦秋宇活着。
他们一家三口被这世间难得一见的王八蛋们害得骨肉分离。
“阿爸!”妮妮将小手握成拳头往车窗上砸。
麦秋宇愣住了。
他还以为自己此生的代号就只能是Ricky?
“Ricky是我的阿爸,”妮妮转过身去,抓住麦敏的手臂摇晃,“我要跟阿爸在一起。”
她记得小声说过的话,小声不在,Ricky就是爸爸,要跟住Ricky,不能离开。她没能跟在Ricky阿爸身边,但Ricky阿爸现在回来找她了。
又一斧,麦秋宇砍歪了倒车镜,他拖着斧子,来到保镖面前,忽然冷静了一般,声音嘶哑:“手机给我。”
保镖看到他按了几个按键。
十几分钟后,警笛响起。
“所以她到底是谁的小孩。”经办这桩大案的警长感到头痛。一个小孩怎么会有两位父亲。
黑帮,豪门,两代旧怨,阴差阳错,甚至涉及到一名正直的警察。
如今还要判定小孩的归属权。
难道要像包青天办案一样,让孩子放在中间,让两个人去抢,谁先心疼到松手谁就是孩子最亲的人?
“我的。”陈麟声言简意赅。
“那麦家为什么承认她。”
陈麟声没有回答,他高高养起手,向不远处高唤:“陈千虹!”
“爸爸!”妮妮朝他跑来。
麦敏和梅逊雪被带走,看到妮妮正跑过洒满金色阳光的小道,向一个英俊的青年奔去。
青年一把抱起她。
那样子。
胜过一对不称职的父母千倍万倍。
有陈麟声举证,严家和麦家,乃至重伤昏迷的严森,都要接受调查。
他即将独自上庭,泰然自若,戳破了两个家族的遮羞布。
他,乃至他的父母,都是意外被卷进来的无辜受害者。昔日固若金汤的世家,因他生出裂缝。许多人相信,这是因果报应。
陈麟声不信这些,就如同他不信严家借了麦秋宇和麦春宙的运,更不信有鬼上了麦秋宇的身。
假如真有报应,他也不会在上法庭之前持续地需要着警方的保护。在搬去新街区的同时,还要隐姓埋名。
清晨,陈麟声帮妮妮背好书包,牵她的手出门。送女儿去幼儿园后,他还要去便利店工作。时间好像倒转,他回归那段还算得上闲适的日子。那时候,也只有麦秋宇找他麻烦。
麦秋宇现在是港岛的知名人物了。
他一人分饰两角的事被媒体大肆曝光,不仅失去信托基金,还被大学撤销了所有学位。唯一的好处是有导演对他的经历很感兴趣,不过碍于麦家和严家的势力,恐怕等他死后三十年才会有人敢拍这段真实经历。
陈麟声将报纸上关于麦秋宇的那一小块读了又读。
写稿的记者几乎将麦秋宇写成了天才,悲惨的天才。
于是陈麟声努力回想着,麦秋宇究竟有没有那么天才。
十几岁就偷东西,爆掉邪教首领的保险箱。
一个人兼顾两个人的学业,给哥哥读了个双学位回来(自己只是小学毕业)。
真的在搞设计,且进入了不错的工作室,参与了项目。
在赌桌上出老千,骗过了墨西哥黑帮头子。
好吧,麦秋宇好像是有那么点本事。
可是麦秋宇也说过:“不要因为我是芳草而怜惜我。”
他又说:“你可怜可怜我。“
很久以前,他甚至说:“我好想我一直睁眼,发现我们还在墨西哥。”
那个很紧的怀抱,挤压到陈麟声的心如今还酸楚。
他三下两下揉皱报纸,随手丢进垃圾桶。
便利店里空空荡荡,货架上,有瓶身设计成深蓝色的饮品,远远望去,像一瓶瓶海。
陈麟声又想到一点:麦秋宇还找回了妈妈的戒指。
即使戒指本就是他推波助澜弄丢的。
经历生死之间一桩桩一件件,他和麦秋宇之间的爱与不爱、骗与不骗、赢与不赢,好像都变成了很小很小的事。
算了。
他长舒一口气。
他们如今各有麻烦,以后大概再也不会见了。
当晚六点,妮妮正小口小口喝南瓜粥。警署一个电话打来。
陈麟声接听,却并没有听到熟悉的阿sir的声音。
“陈生是吗,我说麦秋宇先生的律师,麦先生于两周前将名下财产全部赠予给您和陈千虹女士,方便见面聊一下吗?”那边的男人声音洪亮,听起来十分专业。
“小声?”妮妮见爸爸忽然呆住,伸手在他眼前挥手。
陈麟声捏住了她的手。
两周后,陈麟声前去保释了麦秋宇。
用麦秋宇的送他的钱,
“有些是妈送哥的礼物,我不能给妮妮,所以只转赠了一部分。“麦秋宇坐在车后座,神情轻松,前些天飞机上的文件,他藏起了一部分,然后悄悄换了转赠对象。
“嗨妮妮,还认不认得我?”麦秋宇被拘捕后一直没有剃须。
陈麟声冷脸开车,一言不发。
妮妮看看小声,又看看Ricky,最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额钞票,隔空递给麦秋宇。
“给我的?”麦秋宇笑眯眯。
“嗯,”妮妮用力点头,“律师叔叔说,你送给我很多东西。”
“妮妮喜欢吗?”
妮妮摇了摇头,又把纸币往那边送了送:“律师叔叔说,你和我是一家人。
麦秋宇接住钞票:“律师叔叔说得对。”
妮妮收回手:“可是,我还是想让小声做我爸爸,这张钱给你。”
说罢,她迅速转了过去。
麦秋宇茫然地捏着那张钞票,他抬头,看到后视镜里陈麟声嘴角噙笑。
黄昏降临,天边赤橙黄紫搅染,而后成缓慢逸散成大半个天际的火烧云。他们三人坐在同一辆车里,行过拥挤的车道,向更开阔的路途来去。
晚上,三个人挤在沙发上看电视。
麦秋宇翻来覆去看几个月前新闻报道的的挟持人质绑架案,摄像头总是晃动,镜头也略显模糊。可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陈麟声,他走在最前面,身后被人用枪顶着。
麦秋宇转过头来,问:“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他很想听到什么壮阔的词汇,最好是成语。
什么生死与共,什么与子成说。
陈麟声抿了一口啤酒,淡淡道:“一起失业的关系。”
托麦秋宇的福,跑来跑去办保释直接导致他失去了便利店的工作。
现在屋子里有两个无业游民。
尤其是麦秋宇,学历一下降到小学
想到这里,陈麟声又喝一口。
王子变青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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