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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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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

-----正文-----

麦秋宇感觉很冷。他想拉一拉被子,却发现自己的手臂动弹不得,肩膀传来撕裂般的痛楚。

“阿宙,”有人站在床边轻唤,“阿宙?”

阿宙。

麦秋宇心觉好笑,是谁直到现在依旧搞混他和哥哥。他睁开眼,想一探究竟。

母亲的脸近在咫尺。妇人眼圈通红,头发却梳得整齐,身上的套装修剪考究,就算这时让她去走红毯,娱乐记者也挑不出一丝差错。

麦秋宇鲜少见到她这副样子,笑了出来。

听见他笑,麦敏掏出手帕,转头轻拭眼角。

“好了妈,”麦秋宇从床上坐起来,他一条腿高挂着,肩膀受伤,一侧脸颊覆盖纱布,张不开嘴,声音闷闷的,“小声呢?他怎么样。”

麦敏神色一愣,顿了顿才答:“谁是小声?”

“陈麟声,”麦秋宇的笑容冷却了,他心中生起不好的预感,作势要下床,“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

“阿宙,你别急,他是你的朋友吗?”麦敏连忙将他按回去,“妈妈让你爸帮你去找,好不好?”

麦秋宇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直勾勾盯着母亲:“你叫我什么?”

“……我叫你,“麦敏有些困惑,“我当然是叫你阿宙,儿子,我是妈咪啊。”

麦秋宇看着这张没有丝毫破绽的脸,笑了出来,他点了点头,恍然大悟般:“原来你和爸还没死心。”说罢,他猛地拽掉了手背上的针头,不顾鲜血直流,冷着脸下床。

“阿宙,”麦敏眼眶更红了,声音也发抖,“阿宙,你不要吓妈咪,你想要谁妈咪都帮你找,你好好休养,好不好。”

“我最后问你一遍,”麦秋宇面无表情,“陈麟声和那个小女孩呢?”

“妈咪真的不知道你说的是谁。”麦敏焦灼又无奈。

话音刚落,麦秋宇抓起床头的水杯,朝地上重重砸去。玻璃应声而碎,裂片四飞。

麦敏攥着手包退后半步。她望着麦秋宇,轻吐一口气,肩膀也随之松了下来,让人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叹气,还是松了一口气。指尖按上床边铃就钮时,她脸上的伤感与关切瞬间荡然无存。

病房门突然打开,几个壮硕的护工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护士和医生。

麦秋宇被死死按回床上,无论他怎样嘶吼,如何愤怒,压住他四肢的手都不曾松开。他好像被压在了山下,眼睁睁护士排出针管中的空气,一道的液体也随之喷出,细长的针看起来冰冷而坚硬。寻到静脉,针尖刺入,药剂慢慢推出。

挣扎中,麦秋宇的意识渐渐模糊。

他感觉自己仍旧挥舞着手臂,他甚至能感受到伤口撕裂、血液静静渗出。可他仍然在石化,或者变成一棵不会说话的树。

一棵叫麦春宙的树。

直到他的伤口渐渐愈合,侧颊只剩一小道粉色的疤,这样的日子依旧反复着。

一旦他反抗,他怒吼自己不是麦春宙,他质问所有人,陈麟声究竟在哪里,他的女儿究竟在哪,床头那枚钮就会被按响。针尖呲出的药剂在空中划出半弧,护士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不关心生死的眼睛。麦秋宇眼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陷进昏昏沉沉的梦境里

他消瘦了许多。

出院后不久,他被送到了一家疗养院。

说是疗养院,其实就是精神病院。

他住在豪华的单间病房里。一开始他撬锁,跳窗,打晕护士和医生,然后接受电击治疗。后来假装屈服,等到父母来接他回家,在家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他再度逃跑,再次被抓回来,送回熟悉的床上。最后,他每天吃水果,望天空,画画,告诉医生自己的名字,问护士有没有见过他陈麟声,然后接受电击治疗。

世界上根本没有陈麟声。

所有人都这么说。

“而你,你是麦春宙,”医生抽出一张张照片,“这是你的毕业照,这是你的作品。”

麦秋宇眯着眼睛看,发现照片里的设计确实十分熟悉。

他笑了笑,第一次没有否认。

医生点了点头,拿笔记录了些什么。

从那天起,电击治疗结束了。

花园里,麦秋宇穿着青色的病号服,坐在一张圆桌旁画画。他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却抓着短小如花生的蜡笔。他被禁止使用任何可以拆解的物品。

一张张白纸散落,上面画满了火柴小人。

一个新来的志愿护工好奇地靠近:“在画什么?”

“人。”

“这是街道吗?“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他们是同一个人。”麦秋宇将蜡笔放回笔盒,在桌上揩了揩指腹的颜色。

微风吹过,一张小纸片掀起,露出反面粗略的红色素描,那是一张侧脸。画纸的另一半,还画着一个孩子的背影。角落的署名落笔轻淡,几道乱飞的红痕。

“这也是你画的吗?”护工惊讶。“他是谁?”

麦秋宇沉默地看着画面,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真的需要一些反应时间。

护工只当他默认,指着小孩的背影道:“她呢,她叫什么。”

麦秋宇没回答,他将画纸叠了两叠,然后在护工的惊呼中,将揉成团的纸塞进了嘴里。喉结随着吞咽浮动,麦秋宇面无表情。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能帮我拿杯水吗?”

目瞪口呆志愿护工一下子意识到,不管这里的人再有才华,也依旧是个疯子,顿时有些可怜面前的男人,于是真的去替他倒水。

倒水时,路过的同事问:“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让你看着36号病人吗?

护工说:“那疯子,刚刚吃了一张纸。”

他完全忘了纸上的画。

麦秋宇在纸上胡乱画着道子,不一会儿,白纸就像被蘸了油漆的猫爪抓过一般。谁看也不懂他写了什么。

那好像是个名字,每一道都代表一个字。

可他自己也忘了,于是渐渐地,字不见了,只剩下道子。

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名字?他心中的名字,是否真的属于世上的某个人?他记忆中的脸,是否曾真切的出现在他的生命?

他坐在那里,静静地回忆,静静地怀疑,想抓到一丝笃定。

夏天要结束了。

麦敏和梅逊雪来疗养院看他,夫妇两个眼圈通红,麦敏的发丝松出来几缕,显眼垂在额前颊边。梅逊雪眼袋突出,下颚布满黑青的胡茬。

“阿宙,”念出这个称呼,麦敏声音颤抖,压抑着翻涌的想要啜泣的欲望,“秋宇去世了。”

他感到恍惚,疑惑地看着父母。

他们好伤心。

秋宇死了,他们为什么伤心。

秋宇死了。

名字是象征,是代表,是凝结,是代号。

名字后面的那个人死了。

麦秋宇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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