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囡囡是个活得很模糊的孩子,她写作文时偏爱那些模糊的字眼。好像,似乎,仿佛,可能。

-----正文-----

有几个冬天特别冷。四年级的教室在七楼,临河一面视野很空旷,河滩和教室之间空无一物。那年头没空调,夏天还过得去,几朵发黄电风扇在头顶旋着,嘎吱嘎吱,搅碎许多夏天,小萝卜头似的孩子们在下面挤成一团。入冬后电风扇就闲置了,囡囡仰头望那些叶片,企图从其中抓到一点残存的热气。

同桌和前桌窃窃私语,白的热气难以察觉,但的确从她们口舌间喷出来。整个教室像巨大冰窖,因寒冷变得空旷。尽管六十几个学童挤在一起,难分彼此,但小小身躯散发的热都很有限。

囡囡有一个好听名字,但他们都不叫她这个名字,他们叫她鸭子。她很认真地去向同桌讨一个缘由,同桌嘻嘻哈哈,同她讲:“外号而已啦。”

一次扫地值日,班上最顽皮的像猴一样的男孩,把右手张开做鸭嘴状,拼在脸庞前,另一只手则在屁股后面奋力煽动。他嘎嘎大叫,真像只落单的聒噪鸭子,囡囡停下来静静看他,他自讨没趣,嘎嘎声弱了下去,从她眼前摇头摆尾地游过去了。

囡囡的父母也不叫她名字,更不叫她囡囡。因此许多时候她竟也忘记自己的真名。只在老师点起她名时,猛地醒悟,记起那三个字是她。她时常需要一会儿才能认领出自己的名字。

在这冰窖里,周老师又点她名,她是这位胖女人的得意门生。实际上,许多语文老师都很喜欢她。她用钢笔写字,一笔一划很认真,把自己幼稚的字体填进考试试卷里。客观题不用操心,老师们都认得那字,一众歪七扭八的涂鸦字体中,她的字像一个个小锡兵,锃亮,挺拔,也有棱角。

她们很放心地让这队列走过去,喝一点茶,翻过页是作文题。那作文里常有些语句,小心翼翼藏在一大段议论里,像破碎的镜子,一小片小片掉在地上,照映出不连续的、闪寒光的生活。没人问她怎么写出那些话,偶尔有两条红墨水的波纹潦草地划过去,很‎‍大‍‍‎‌‎力‍‌,脆薄的纸面都给划破。她们早已疲于批阅,批阅这种那种字体,批阅许多生活。

周老师的声音洪亮,仿若运气丹田,很有底气。这一年她的儿子考上复旦,于是许多家长对她更有信心。小小的孩子们倒是有诸多不服,在那年纪,个个都看向科学家或宇航员,再不济也得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

周老师说:“你来背诵一下这首诗。”

囡囡站起来,寒气劈头盖脸地笼过来了,热气沉在下头。同桌这些天总自带板凳,是很古老的一个款式,大概以前小贩常用。木质的圆柱身,中间掏空,靠近脚踝的底端放一个小铁盆,炭在里面默默地燃,一捧腥红的光亮。外婆怕同桌冻着,总跟在她后头,一老一小,老的一手拎木凳,另一只手的铁盆晃荡不已。

“……春江水暖鸭先知。”她嗫嚅道。嘴唇干裂了,差点粘连在一起,课堂里顿时有眼色交接,那男孩子又在窃窃地笑。这回倒没嘎嘎大叫,他是被周老师狠劈过一顿的。

囡囡把头埋得很深,同桌那崭新的牛仔裤在火盆边蹭了蹭,她听见一阵热气腾腾的笑。笑熏得她眼睛直疼。家里常烧劣质炭,他们把会冒浓烟的炭叫“烟斗”,不小心烧到这一种炭,顿时黑烟滚滚,一捆里起码有半成都是烟斗。她想,这个笑好像烟斗,辣得很,辣得她眼泪渗出一点点,但不成珠子滚落,只是揉一揉就好。

窗外江水奔腾,寒风猎猎,卷走许多浪尖。南方的江常年不冻,只做一种深蓝色的肃杀之态。

……春江水暖鸭先知。这条江不是那条江,她也不是她。

囡囡这名也不来自这。吴侬软语里讲囡囡,她有幸听过一次,是堂姐从上海回来。她在那也过一种窘迫生活,但她的窘迫不太难看,甚至可以说是好看。血缘这关系十分神奇,譬如她和她堂姐。他们都说她和堂姐生得很像,尤其低下头去,睫毛颤颤,像头仔鹿,但囡囡再怎么看镜子里,自己只是一个黑而瘦的小猴子,胸脯平得快凹进去,嘴巴又突得像小鸭子。

堂姐身上有一种‎‎‌浪‍‍‌荡‎‌‍香气,她洗完澡坐在桌子前擦头发,大臂下的肉软而白,囡囡斗胆去捏,惹得堂姐乱笑。囡囡听堂姐讲男人,似懂非懂,隔十多年光阴,她们好像在两个世界。可她还是很愿意和她待在一起。

堂姐说:“你妈妈对你不好是不是?……”末了又紧闭嘴巴,一副懊恼的模样,快要扇自己的巴掌。她小声对囡囡说:“我不是说她坏……”

话音未落,就见囡囡点头,很用力点头。

囡囡是个活得很模糊的孩子,她写作文时偏爱那些模糊的字眼。好像,似乎,仿佛,可能。一个一个比喻句,把她高高抛向安全的壁垒,她在人群里也总把头低进去,但有汹涌的冲动在她未成年的胸脯徘徊,冬浪一样,割裂她那幼小的躯干。那绝不是任何比喻可以抵达的。现在那浪潮就狠狠拍打她的心胸,令她不得安宁。

她终于说:“不好。”

堂姐少见地不笑了,她和囡囡隔一张桌子坐着。她抽烟,把烟掸进手里透明的塑料杯,囡囡静静地望着那烟灰下沉,像雪洒进更小的世界。她听过堂姐一些传言,从母亲那听来,母亲并没当着她的面讲。母亲总关起一扇门,在门后对电话絮絮叨叨,总骂自己的父亲和婆家,还有那不争气的男人。堂姐的故事只是一笔带过。她需要花很多年才能明白,这一笔带过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无上仁慈,尤其当堂姐在做这一行。

她听母亲说:“……她也不容易。”

正如堂姐撑住腮帮很久,半晌,才叹息般吐出一句:“你妈妈也不容易。”

那些日子的雪非常大,寸步难行,堂姐在春节后就匆匆离去,她不小心掉落一串项链,囡囡很用心地珍藏起它。父亲和母亲仍然争吵不休,一吵就是许多年,囡囡拔了个子,十一岁生日时父亲竟送她一对鸽子,可看做文人的自作多情,甚至连铁笼都没买一个。

他意在放养,如同他对自己的女儿那样。这一对幼鸽连羽翼的毛还没换齐全,就从涂了蓝色油漆的木窗飞走了。那窗子一直破的,玻璃碎掉一角,似乎从囡囡出生时就破了,但没人记起要去补它。

那些年的冬天一直很冷。初中安了空调,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热烘烘的臭气。有人把气味很重的食物带进教室吃,有人身上散发酸臭。这气味在屋子里蒸腾,囡囡常要出去透气。她立在走廊里,寒气钻进来,浸入四肢百骸。她在卷子上写字,自动铅笔啪地一下崴了,她心惊万分,是后头有个男生经过,和同伴在讲鸭子的事。他说自己在家里养两只鸭子,养得毛茸茸,屁股硕大,终于被宰了。

讲到那被宰的经过,她才确认那话题不是自己,便能安心听下去。又听那男生有声有色地描绘屠杀的过程,她不禁抠住铅笔。

春天还未来,鸭子已经被炖成一盘好菜。她无端地想。这个教室的外头已经看不到河,事实上,之后许多年她都背弃了那条河。许多鸭子也没能活到那个春天,人类仍然吃得满嘴是油。

她想,堂姐,堂姐。她们有同一个异常稀有的姓氏,同出于一个父系家族,从堂姐再到父亲,是心怀浪漫者对这世界的应接不暇,那时她仍不懂得成年人的不容易,只知少年人的不易。她和那养鸭的男孩出去约会,末了被母亲发觉。母亲痛心疾首,竟然整天无法起床。她想教会她市侩,教她如何生存。

她把囡囡叫到床头,一张发灰的脸,嘴唇尤为凸出。

囡囡忽然知道自己为何被叫做鸭子,时隔三四年后。

她从这开始恨母亲,追其根本,她知道她是在恨自己。母亲说:“你要不要脸?你要走她老路吗?害不害臊?”

囡囡站在床头许久,不记得多久。她终于被放走,母亲那许多判词在耳边回响。成长的路尤为长,她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在‌‎成‍‌人‍‎‌‌之前就被扼住咽喉,甚至于在出生之前,那脐带就被掐断了。她的父母都有写日记的习惯,也有不销毁的习惯。因而她瞥见他们那些彷徨时刻,却不知如何化解,常感到不真实。他们原来曾经也是年轻人,也这样无措。

而她所以为的,自己惊天动地的诞生,在母亲日记里只不过寥寥几笔,母亲写“她好可爱,所以我暂时不想去死了”。那是一九九七年的冬天,似乎越往前,冬天就越为严酷。她披着雪来,也披着父辈母辈的鲜血而来。不相爱不和谐的故事,不缺这一个。她翻到那些日记,生平第一次觉得比数学题难解的,还有许多许多。

堂姐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的,说是自杀,把自己吊在上海的小卧室里。以一种极为不和谐的姿势,摆明她是一心向死。家族里,上一个自杀的人是堂姐母亲,也就是囡囡父亲的姐姐——自杀未遂。当时有背景的年轻人羞辱了她,在流氓罪盛行的年代,在小情侣搂抱也要被群众举报的年代,这些人居然侥幸逃脱了判决。

雪一片片落下来,整个街道都大雪纷飞。十五岁的囡囡得知那死讯,已是在一月之后。原本可以不这么纷飞的雪,那年竟然又澎湃起来。新闻上说全球变暖,山之间的风刮着冰雹子吹过来,打得她脸生疼。父亲在一个灰色的雪天走进家,坐在厅中片刻,才告知她这消息。那死隔着许多公里,又有大雪积压下来,显得如此不真实。像雪压在青翠的松树上,白雪皑皑,压着青色,青色在生死之间。

囡囡想起堂姐白雪似的皮肤。事实上,这些年来她依旧是黑的,绝无变白的趋势。两人说像也不是很像,但常被族人说:她们举手投足像得很。每逢此刻母亲总恼怒万分,认为这是他们对囡囡的蔑视。

她找到堂姐那条项链,它居然变乌了。堂姐从前靠近她,对她说:“你知道囡这个字吗?”她在桌子上先写一个女,又加一个框,于是女被框住了。这就是囡。堂姐对她说上海方言里,这个字的发音非常温柔。

四年级的囡囡对她说:“我今天也学了一个字。”她把女字擦去,中间添两笔。她们对着那字看了看,一个成熟的方形,框住不成型的人字。堂姐盯着那纸许久,移开了它。囡囡奶声奶气地问:“怎么啦?”堂姐不说话,手里烟灰抖落得像雪。

她把堂姐的遗物抖落在眼前,窗外白的雪映得那条项链尤其暗。她远离那养鸭的男孩,仍然保持好的成绩,把头压在人群里。可在那一刻,那条项链在她手里兀自抖动。堂姐在吊死近三十岁的自己时,也扼死了十五岁的她。

雪下得依然纷纷,很多年后,这个南方再也不会下如此磅礴的雪。冬天也抖索起来,夹头夹尾。可在这刻,它慈悲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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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二零二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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