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品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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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是专业课。讲台上的老教授讲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机甲结构,白也垂眸在笔记上勾画,温度适宜的教室里被人窥伺的阴冷感觉倏忽如蛇一般攀上他的小腿。
墨初静默地站在窗外,眼中唯有白也认真听课的模样。低垂的眉眼、修长的脖颈、捏着笔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掩在宽松衣摆下的细腰、交叠的腿。墨初以视线代替自己的手细细描摹白也的轮廓,伪善地怀念着另一个自己亲手送走的,不可能再回来的人。
白也能猜到偷看自己的那人是谁,在墨初抽身离去时笔尖顿了一下。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自己的脸吗?不安感自心头升起,白也隐隐觉得之后的事必然会脱离他的掌控。他课后抽空偷偷给褚渊发了条加密消息,却只收到很没营养的四个字回应。
“随机应变。”
甚至带了个句号。白也能想象到褚渊打出这四个字并自信敲下标点时嘴角挂着的悠然自得又欠揍的笑。那混蛋就是个纯粹的乐子人,恐怕把自己送到赫尔卡星学习只是借口,他更想用自己这张脸给墨初添堵。
也给自己添堵。
白也烦躁地把那套通讯设备塞进保险箱里锁好,坐在书桌前准备预习明天的知识,却始终心神不宁。
另一边,墨初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翻阅着终端上的资料——他从各个地方搜集来的白也的资料。
白也,二十年前出生于帝国边陲小行星,出生后不久父母双亡,后由远方表亲抚养。自幼因精神力缺陷饱受欺凌,后靠天赋和努力以特招生身份考入赫尔卡大学。人际关系简单,生活朴素——堪称完美的履历。
墨初把这份伪造的资料来来回回翻了三四遍,随后把终端随手丢在桌子上。为了打压贵族势力巩固皇权,他并不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但白也的出现确实在墨初心底激起一道暗流,四年过去,剑刃穿透胸膛的那一瞬间戚不常的表情在他脑海里依旧鲜明。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觉得中指上的戒指硌手。
夜色渐深,白也依旧静不下心。沉默片刻,他起身推开了窗,踩着桌子从二楼窗口跃了出去。身体腾空的一瞬间白也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个小孩,翻窗出门只为了给墨初送块糕点。
初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冷,白也在星光笼罩下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闲逛,很不幸地和墨初又撞个正着。避无可避,只好敛眸低头从他身边快步走过——随后被叫住。
墨初看着面前衣衫单薄的白也,略皱起眉:“你这个点怎么还在外面?”他总觉得眼前这人太消瘦,好像一阵裹着落叶的寒风就要把他吹走。
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白也低着头如实回答,语气平静而坦然:“睡不着,出来逛逛。”
墨初扫了白也一眼后收回视线,鬼使神差地朝着一旁的长椅指了指:“我也睡不着。坐下来聊聊?”
白也没拒绝,抚掉长椅上那些枯叶在他身边坐下。墨初聊天的内容漫无边际,从天气、食物扯到他备课的经历。白也很少开口,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其实两人根本不认识也没什么话题,多数时间都是墨初一个人在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临时起意要坐在这里和白也聊天,只是觉得夜色之下,与眼前这个和记忆中的人很像的人安静地坐着,能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即便白也压根没在听。或许是出于礼节,或许是先前那点美好的回忆让他短暂地心软,他依旧坐着,扮演一个不太合格的倾听者。然而从回忆的滤镜中抽离,白也现在只想逃跑。他曾无数次尝试放弃这无解的恨,但无论怎么开解自己,和墨初待在一起总归很不舒服。
墨初看着白也,目光落在他那双漂亮的手上,喉结上下滚动,随即忽然伸手握住了白也的手腕。手下触感冰冷,指尖按压着凸起的坚硬骨节。
白也的身体僵了一瞬,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墨初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别动。”
白也并不打算给墨初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他皱起眉,语气冷硬,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但即便如此仍不忘了用上敬辞:“……您要做什么?”
墨初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白皙手背上纵横交错的浅淡疤痕,片刻后才松开,带着歉意点头:“抱歉……是我唐突了。”
墨初的手一松,白也就立刻收回手站起身,几乎是从他身边弹开:“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但我要回去了。”
丢下这句话后白也没再回头,几乎是逃似的回到宿舍。他的手上有很多伤痕,一道一道深浅不一,被墨初触碰过的部位依旧残留着温热的触感。他就那么愣愣地坐着,良久之后才轻啧一声,起身去浴室洗手。
墨初坐在长椅上,看着白也离开的方向,静默良久。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握住白也的手腕,或许是下意识地想要看清那上面究竟有多少伤口。
当然,黑暗中他并没法数清。
第二天白也收到了墨初发来的道歉邮件。字字句句包含歉意,是白也熟悉的话术。要不怎么说不愧是皇储殿下,连道歉都显得高高在上。
不过白也确实不想见到墨初就是了,他对那人能产生的情绪唯有嘲讽。锐气早在赤鲨号上就消磨殆尽,度过初到新环境对什么都反应过度的神经过敏期后,如今白也只想自我放逐,越远越好。
墨初确实很久没出现,但白也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要不怎么说墨初手眼通天,精神力受损的孤僻特招生,活脱脱适合被欺负的弱势群体,白也在学校里的日子过得却顺风顺水。从同班同学无缘无故的示好到专业教授有意无意的点拨开小灶,白也并不认为自己一天到晚死气沉沉也能如此有个人魅力。
这一切甚至不需要墨初特意开口,他有意无意提两句就行。趋炎附势在那些追名逐利的人眼里从来不会是贬义词。
还好。虽然前者偶尔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烦扰,但后一项确实在为他荒谬的任务助力。性格使然,也为了避免节外生枝,白也的大学生活极为简单,除了日常生活起居就是学习,眼里只剩下被特招进入帝国设计院一个目标。目前为止褚渊还没骗过他,这个无法无天的人倒意外的讲信用。
无论如何,他现在要做的事只有一件而已。在这种情况下,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赫尔卡星的秋季不长,但今年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得都晚。下午是阴天,傍晚街上便落了薄薄一层白色的冰晶,绒毯似的铺在地面上。
很快就要新年了。对于星际时代的大部分人来说,新年不过是假期的别名,但墨洛维从小长在古老的帝国皇室,对于一些老旧的习俗有着莫名的执念。
和往年一样,墨初在新年前一夜去了神祗教堂。古老的教堂里供奉着帝国的守护神,还保留着诵经和唱诗的古老传统,在雪夜燃了一排暖黄色的灯。
白也出了校园准备购置一些生活必需品,路上凑巧经过了教堂。唱诗班的小孩正在为第二天的表演排练,歌声穿透墙壁落在耳里依旧空灵而动听。白也对此没有兴趣,但他还是走到了神像前,默立。他早就没了信仰,驻足只是单纯地被温暖的灯光吸引,像扑火的飞蛾。
墨初就站在白也身后不远处,但并没有出声打扰他。在教堂暖光的虚化下,墨初看见了曾经的那个人。十几年前戚不常也在教堂的唱诗班占据一个位置,每周日都拉着墨初来陪自己排练。七八岁的小孩牙都没换齐歌声却清越动听,唱完还会扯墨初的衣摆要夸,像是邀功的小狗。
白也仅仅留了数分钟后便抬脚离开走入屋外纷扬的雪,面无表情行色匆匆,周遭的一切温暖幸福都与他无关。
墨初迈步走到神像前,垂眸看着身边空荡荡的位置,眸色黯淡。
新年第一天是假期,可能是冤家路窄,又或许只是因为校园可供闲逛的地方太小,白也和墨初又在一片素白的小公园偶遇。经历过前几次不快,今天的白也根本没有要理墨初的意思,径直从他身边绕过去。
墨初看着白也离开的背影,沉默片刻,还是选择很没眼力见地抬脚跟上去。
白也停在一座假山后面,自顾自靠着山体坐了下来。那是他偶然发现的一个很适合靠着打盹的位置。现在的白也需要好好休息,长时间的高强度学习让他相当疲惫,身体和精神都像是被绷得太紧的皮筋。他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
墨初在白也身边坐下,目光在身边那人身上停顿片刻,随即自然地把视线投向远方。
白也并没有睡着。他知道墨初就在身边,但他不想因为一个讨厌的人而把自己身下这个舒服的位置让出去。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足够僵硬,此刻的沉默并不显得尴尬。
他们坐在一片静谧里。没有路人,没有鸟雀,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
“戚不常……”墨初突然出声,嗓音轻柔 。
“......戚不常是谁?”经过恰到好处的停顿后,白也抛出这个问题。
墨初垂眸,沉默片刻才说:“......我以前的未婚妻,和你长得很像。”
白也并没有听墨初回忆亡妻的心思——何况那个亡妻就是自己。他眼皮都没抬,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开口敷衍:“是吗,真巧。”
墨初看着白也,良久之后才移开视线。他平静地开口,声音冷淡又低沉:“是啊,真巧。”
这个位置实在很舒服,虽然身旁的墨初有点烦人,但当他是空气之后,不知不觉间也就这么睡着了。
墨初看着靠着假山沉沉睡去的白也,眼眸沉了沉,半晌后站起身,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动作轻柔地披在对方身上。白也没醒,在接触到布料上残留的余温后甚至往外套里缩了缩,半张脸埋进领子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白也的身影映在帝国三皇子那双沉静如冰的眼眸里。他思忖片刻,转身离开,片刻后带着一杯热可可回来。那是戚不常曾经最喜欢的饮料,墨初无端地认为白也应该也会喜欢。
白也被热可可的香气唤醒,睁开了眼睛。他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见的就是墨初清隽的侧脸。鼻尖缭绕着熟悉的香气,抬手摸到一件厚重的外套。
墨初弯下腰,将热可可递给他。
“喝点这个,小心感冒。”
白也道了声谢,搜过杯子小口小口地抿。是教堂边上的那家店,五分甜。有些烫手的温度将可可的香味激发,带着些可可豆的苦涩,是戚不常最喜欢的口味。
“谢谢。”
墨初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过了好半晌才低声道歉:“是我之前唐突了,抱歉。”
白也将杯子捧在手里,抬眼看向墨初:“我知道先前的行为大概是因为您觉得我像您的未婚妻,我能理解,但移情对他来说并不尊重。我的反应也有些过激,抱歉。”是给墨初一个台阶,也希望对方不要借这个借口再来骚扰自己。
墨初看着褚白,沉默良久后才开口:“我知道。只是他不在了,我很想他。”
白也垂眸掩盖眼底涌动的情绪:“节哀。”
他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凝滞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白也喝完热可可裹紧墨初的外套站起身。那件外套足够厚实宽大,站起身后白也的身影能被拢住大半。他将外套脱下来叠好递还给墨初,努力维持着二人之间客气又遥远的距离:“ 教授,我该回去了。”
墨初从白也手中接过外套,相当自然地提出要送他回宿舍。白也并未拒绝,他们并肩往宿舍走,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和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的戚不常不同,白也已经习惯了沉默的生活,比起嘈杂的人群,寂静的世界才更让他觉得安全。
墨初落后白也半步,看着对方的背影,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他和戚不常的初遇。那一天他牵起了一只小而柔软的手,从此他们就有了关系。
“谢谢教授,就送到这吧。”
墨初这才从回忆状态抽离,但依然略显恍惚,对着白也轻唤,语调温柔到好像真的看见了自己的爱侣:“不常……”
白也已经能做到坦然地转身,目光落在墨初身上。那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一对清透的玻璃珠子,语调也无波无澜:“您不觉得对着我叫另一个人的名字对他很不公平么。”
墨初又开始道毫无意义的歉。
“抱歉。只是,你和他真的很像。”
白也并没有给墨初继续解释的机会,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他很忙,回到宿舍还得继续钻研那本厚厚的机甲理论。生活轻易地恢复了平静,仿佛那个下午没有任何插曲发生。
不过墨初从来都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人,白也也知道自己这可笑的求学生涯并不会像表面上那样按自己的预测进行。
他早该想到的,褚渊是个混蛋,这任务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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