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上一届高三生高考结束后，毕业年级在教学楼前的广场上组织了跳蚤市场，卖一些笔记资料，以及其他学习用品。趁着晚饭后的闲暇时间，迟睦去跳蚤市场转了转，但没有买二手书。他自己崭新的教辅资料都看不完，更不要说笔记和二手书了，买回来也只是图个心理安慰。

高考过去了，虽然还没有期末考试，他们却已经成为准高三生，课程安排与作息自然也被调整为高三的标准，这意味着十点半结束的晚自习不再是住校生的专享，没有特殊情况，每位同学都要参与。

叶琛也去跳蚤市场逛了一圈，等到晚自习的铃声响起，他才抱了一摞书，从后门溜进教室。

“你买这么多书？”迟睦看着叶琛手中的二手书，有点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叶琛不是会热衷于收二手书的人。

“哪里啊，我才舍不得花这个钱。”叶琛把书放在桌子上，甩了甩手，“你回来早了，要是现在下去转一圈，那些学哥学姐直接往你手里送没卖掉的书，一分钱不要。”

迟睦从最上面拿了一本书，是一本厚厚的物理必刷题。这书他们也有，从高一就开始做里面的题目，一直做到现在。他翻了翻书页，最前面的蓝色水笔字迹已经显得陈旧而黯淡。迟睦突然想到，他有一个朋友很喜欢买二手书，却不太关心书本身的内容，而是喜欢发掘其间原主人的痕迹。

如今，他手里的这本物理必刷题，也体现着它的原主人——那位学长在这所学校留下的印记。

是时光的痕迹。

热烈的夏天飞也似的过去，到了九月开学，他们搬入教学楼最高层的教室，放学时间也相应提前十分钟。高一高二的时候，迟睦很是盼着高三提前下课这个小小的特权，但真的到了高三，这个特权便显得微不足道了。学业压力与精神压力同步漫上来，黑板边鲜红的倒计时表提醒着所有人，他们距离高考不满一年了。

每年高三的考试次数不一样，迟睦所在的这一届是“十诊十模”，即年前十次诊断考试，年后十次模拟考试。无论是迟睦还是叶琛，在各种大考小考的狂轰乱炸下，他们的成绩都开始变得非常不稳定，但面对如此密集的考试，也无暇消沉，反倒是渐渐对排名麻木起来，更加关注考试所涉及的知识点本身。迟睦偶尔回想起高一高二时，自己的心情因为考试成绩产生波澜，不免觉得好笑——如今看来，那时的心绪倒是显得毫无必要了。

不过，这也是不可避免的经历吧。

十一月，因为疫情而延期半年的学考终于临近。虽然学考本身就是通过性考试，对高考没什么影响，但为了学生达成全A，学校还是特意安排了一星期的补习，这一个星期里，理科科目不能留作业，让他们有时间全力背记文科的知识点。

晚自习的时候，迟睦和叶琛拿着老师整理的资料，来到行政楼走廊的窗边，一边背书，一边互相提问。叶琛觉得有些闷，便把走廊的窗子推开，顿时，冰冷的空气灌进来，冲散夜晚带来的那层浅浅的倦意。窗外，星星在雾蒙蒙的夜空里闪烁，隐约能看到几点冷峻的星光。

叶琛手里有一个省二的奖项，可以免考化学，但是这个免考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作为重点高中的理科生，没有人会担心理三科的学考，反倒是怕其他科目拿到低一档的成绩。迟睦也是如此，毕竟已经大半年没有接触这些东西了，但奇怪的是，到了此刻，他并不感到焦躁，反而有一种莫名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叶琛在他身边。

他们背着资料，掺杂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走廊的感应灯随他们的话语顿挫而明灭，有时，他们安静下来，灯便灭掉了。黑暗漫上来，将他们缓缓吞噬，而对面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有光线遥遥映过来，令这黑暗多了一层月光似的朦胧。在短暂的黑暗与寂静里，迟睦和叶琛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彼此依偎，感受着厚沉的校服布料之下传来的体温。

学考的日子很快便到了。笔试的考场设在其他学校，迟睦和叶琛没有被分到一个考场，但他们考试的地方离得很近，便约定考完一起走。考试那天是难得的晴朗，终日阴灰的天空也呈现出浅蓝的色调，考完最后一门，两人在约定好的路口碰面。

“你觉得怎么样？”见到了迟睦，叶琛率先问。

“还好。”迟睦说，“能写的都写了，全A问题不大。”

“这玩意儿其实也没什么用。”叶琛皱了皱眉头，“高考本身又不看这个，不知道学校为什么把气氛渲染得这么紧张，还停了晚自习的小测和作业。”

“没事，就当这一周放假了。”迟睦抬起脸，望着浅蓝色的天空。

他们生长的这座城市有着古老的历史，没走一会儿，便来到了灰砖城墙底下。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着，将原先冰冷的空气晒得微暖。这时正值小学生放学，偶尔能看到几个系着红领巾的小孩骑着车飞快地经过，留下听不清的欢笑与呼喊。人行道旁栽种着一排银杏，扇形的树叶已是澄黄的颜色，有风拂过，叶片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儿想哭。”叶琛幽幽开口道。

“……为什么会想哭？”

“我都说了，不知道为什么啊。”

迟睦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虽然叶琛的语气带着开玩笑似的不严肃，但他能理解叶琛话里的意味。这一刻太过安静与美好，竟让人有些不忍心时光的流逝。两个人沿着城墙根儿慢慢走着，叶琛攥住迟睦的手，他的手不像迟睦的手那样冰凉，很暖和，像一团温润的火焰，将迟睦的手轻柔地包裹。金色的银杏叶自头顶飘落，和冬日泛白的阳光一道，轻轻落在他们肩头。

好想、好想让时间在这一刻停下。

十二月底，元旦联欢会那天，或许是凑巧，清早便下了大雪，迟睦不爱在雪天打伞，奈何这天雪下得太大，到了学校，他额前的头发已经被雪水浸湿了。他匆匆上楼，从后门走进教室，下雪通勤不便，这时候，教室里的人没有很多，他一眼便看到叶琛站在窗边，双手抱臂，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

迟睦走到叶琛身侧，站定，与他一同望着外面的雪。叶琛看到是迟睦，向他打招呼：“同桌，早啊。”

他有时还会叫迟睦“同桌”，迟睦也喜欢听叶琛这样称呼自己，“同桌”这两个字在叶琛的唇齿间，总带着一种很特别的语调。

“早，琛哥。”迟睦回应道。

叶琛的视线落在迟睦脸上，微微皱眉：“雪下得好大。”

“怎么，你不喜欢雪？”迟睦有些奇怪，先前没听过叶琛对雪天有什么负面的情绪。

“这倒没有。”叶琛说，他突然伸手，撩起迟睦粘在额头的一缕湿发，“你头发湿了哎。”

尽管已经确定了关系，对于叶琛亲昵的举动，迟睦还是有点不好意思，他略略侧过身子，避开了叶琛的手。叶琛也察觉到迟睦的反应，他故意凑上前，和迟睦保持一个暧昧的距离。

“喂，在教室里，别……”虽然知道叶琛在开玩笑，迟睦还是有了些微慌乱。

“你这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叶琛挑眉，退后一步，不再逗迟睦。他的视线又移回教室外纷纷扬扬的大雪，突然说，“明年，一起去北京看雪吧。”

迟睦怔了怔，那一瞬，他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伴随着一种很难形容的滋味，像是感动，又像是雀跃的希冀。

“嗯，一定。”他低低回答。

上完早上的课，同学们开始搬动桌椅，将教室布置为联欢会场的样子——他们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联欢会。这次联欢会，叶琛有报名表演节目，迟睦早已看到，他的吉他就靠在教室后面的柜子边。

“你要弹什么？”在叶琛要去取吉他的时候，迟睦问他。

叶琛没有立即回答，他有些神秘地笑了笑：“你猜。”

迟睦心说我上哪里猜去。叶琛不想因为在手机上打游戏浪费时间，但写作业刷题时又离不开背景音乐，便特意把歌曲下到mp3里，带到学校来；迟睦平常也不会把手机带到学校，因此，很早之前，他们就开始分享一副耳机，共同听那只mp3里的歌曲。

叶琛对于音乐的喜好算不上大众，他听的歌大多是上世纪的老歌，迟睦知道一些稍有名气的，但更多的歌曲却是连歌手都没有听过。迟睦知道，叶琛爱好广泛，其中不乏极细腻的一面，比如摄影，比如文学，这些音乐也是如此。虽然没有太大的兴趣，迟睦还是很高兴能从中了解到某些叶琛里平日不太显现出来的东西，像是分享着一份来自灵魂深处的秘密。

“好吧，你应该猜不到啦，不过我们听过的。”面对迟睦的沉默，叶琛终于说，“是很早的歌曲了，又冷门，连谱子都找不到，我自己花时间扒了一下。”

迟睦有点惊讶地看向叶琛。最近一次的模考刚刚结束，每天的作业不少，他们十点半才下晚自习，回家以后也有一堆事情要忙。迟睦完成每天的计划，差不多就到凌晨一两点了，然后便是争分夺秒地入睡，根本没有时间做别的事。

“算是调剂吧。”叶琛察觉到迟睦的疑惑，一本正经道，“我不是说要留点时间给生活嘛，一天到晚学习可太没劲了，做些喜欢的事情也挺好。”

迟睦盯着叶琛，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到一丝端倪。叶琛倒是神情如常，他站起身，走到教室后面取吉他。

当主持人报幕完毕，叶琛抱着吉他在教室中央坐下时，迟睦居然感到有些紧张，他对叶琛接下来的表演有一种莫名的期待与不安。联欢会已经过半，教室里并没有十分安静，大部分同学的注意力都已经离开了联欢会节目，或是将手放在桌面下偷偷玩手机，或是与身边的人低声交谈，暖气很足的室内弥漫着倦怠慵懒的气氛。

叶琛没有说表演之前的场面话，甚至连自己要弹唱什么歌曲都没有介绍。在拿稳吉他、准备拨弦之前，他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隐约起伏的人声，直直地望向迟睦的眼睛。迟睦猝不及防地对上这视线，他眨了眨眼，回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对于迟睦的询问之意，叶琛没有回应，他似乎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开始弹吉他。吉他的弦音自他的指尖流泻，随着音乐，教室里纷乱的人声逐渐平息。

迟睦静静地听着吉他的乐声，很快，他便意识到叶琛在弹唱的是什么歌——他记得那首歌，有着轻柔的调子，还有美丽的女声重唱。他们曾在一个夜里一起听这首歌，那是晚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教室里已经不复先前的安静，冷风从窗缝中渗进来，将室温所带来的困倦稍稍驱散。迟睦在写一道数学题，叶琛则在翻白天发下来的试卷，就在这时，耳机里传来这首歌轻盈的旋律。迟睦当时便觉得很好听，于是他停下笔，放空了思绪，等待耳机里的音乐播完，才继续写刚才的那道题。

此时，在中学时代的最后一次联欢会，叶琛唱了这首歌。迟睦没有想对叶琛说什么，或许叶琛也没有什么要对他讲的，可那一刻，似乎有千言万语融入轻缓的吉他旋律，还有叶琛的歌声里，落进两人的心底。他们的视线再度交汇，迟睦望向叶琛的眼底，那抹熟悉的、明亮的温柔。

……

抵挡不了内心的贪婪

走遍世界寻找珍贵的宝藏

远方阳光尽管灿烂

竟容不下我的狂妄

是你才有足够的力量

点燃一双疲惫的黯淡眼光

……

相信再多的宝藏

怎么样也比不上

我们此刻交换的泪光*

-

*南方二重唱《珍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