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灵魂在世间许许多多灵魂中擦肩而过,有灵魂撞到他,把他和哥哥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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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再次被推开。
严在溪坐在被褥凌乱堆叠的软床上,他没有藏匿手机的打算,垂着苍白的脸颊,分开的两条腿搭在床边,微微晃动。
严怀山站在门边,没有开灯,把身后的光线严丝合缝地挡了回去,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少顷,严在溪才缓慢抬起脸,看着逆光站着的严怀山。
他看不清严怀山的表情,但大概可以想象到他平淡依旧的脸。
严在溪仰起脸,突然发出很轻的笑,露出那颗洁白的虎牙:“哥。”
严怀山“嗯”了一下,语气冷淡地回应。
严在溪又笑着叫他:“严怀山。”
“嗯。”
严怀山还是沉稳地应答。
严在溪眨了眨发酸的眼睛,在黑暗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得很缓,也慢:“如果你的婚礼没有提前举行,我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他又顿了一下,笑着补充:“和嫂子。”
严怀山没有说话,听声音不算期待地回答他:“是吗,真是太可惜了。”
严在溪把头低下去,十根手指纠缠在一起,他的拇指抚摸着另一根拇指光滑的甲盖,感受到上面弧度轻微的变化,声音很低地说着:“是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幅画,我拿它参赛,想带着特等奖的证书送给你们。”
他抿了下嘴唇,笑起来,声音里残留着往日的自信与笃定:“我有这个信心的。”
严怀山看着他不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他们两人交错发出低微的呼吸。
严在溪像用道别的声音,没头没尾地对他表达严怀山从来不需要的感谢:“哥,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把我带回家,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可能一直到成年都不会被人领养,也可能被一对生不出小孩的夫妻带回家。我身边有很多人会抱怨他们现在的人生,摆脱养大他们,但并不合格的父母。”
昏暗中,严在溪身躯的轮廓重新抬起头,看了一会儿严怀山的方向。
他继续说:“但是我不会,哥。你把我养得很好,比爸爸妈妈更好。”
严在溪的眼眶有些发红,他抿了下嘴唇,忍住喉间隐藏的哽咽:“可是我总想,为什么你不能早点把我接回家,为什么不是我八岁的时候,或者九岁,要是再早一点,我可能就不会爱着一个男人那样爱上你,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
严怀山朝他走过来,单手抵住严在溪的脸,指腹下有眼泪柔软的冰凉。
他说话的语气并不强硬,但字与字间的发音与间隙有种恰到好处的不容置喙:“没有什么早一点或晚一点,只要你是你,无论什么时候,哥都会爱你。”
严在溪贴着他的掌心,慢慢摇头,他闭着嘴,说不出话来反驳。
不知两人维持了这个姿势多久,严怀山的手机响了。
严在溪的呼吸声几乎停了一秒,他在黑暗里看向严怀山的脸,但看不清他的表情。
严怀山放在他脸上的手没有拿走,用另一只手接通电话,很平静地道:“妈妈。”
文铃临产在即,她气息急促起伏着问他:“怀山,小虹刚刚接到在溪的电话,是你把弟弟带走的吗?”
严在溪感觉到严怀山的拇指轻轻压在自己嘴唇上,不轻不重地揉。
他微张开的唇缝,像被一道符纸定住,声音堵在嗓子里,像一口失去长舌的陈钟。
严怀山说:“严在溪打电话了吗?他在哪里?”
文铃隐约的叹息从听筒里传出来,她极力不对严怀山发火:“我和小虹已经在他说的地方了,怀山,你不要骗妈妈,我真的好失望。”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严在溪莫名感觉到严怀山看了他一眼,他也抬头看着严怀山眼睛的方向。
在什么也看不到的黑暗里,和他对视。
“不是我,”严怀山很平静地对文铃说:“你们可以搜,如果真的是我,你可以告诉爸爸。”
文铃不想再同他讲话,把电话递给了严虹。
“大哥。”
严虹在电话里不安地叫了他一声,她似乎避开了文铃小心地问:“我们就在城西建设的门口。妈妈说你现在把在溪带出来的话,她可以当这件事没有发生。”
严虹说完,又道:“大哥,你放心,妈妈和我都没有告诉爸爸这件事。”
严怀山握着手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让严虹误以为他在犹豫。
她叹了口气,劝说道:“大哥,你不要做傻事,这不值得,会毁了你的。”
严怀山发出很淡的笑,听得严虹愣了愣,电话又被文铃拿过去,她的声音很痛苦地说:“我要你现在就过来,这里是你的项目,你亲自带我找。”
“知道了,妈妈。”
他回答完,文铃就挂了电话。
严在溪的呼吸声很急促,他把三个人的对话完整地听到,但一个字都没有说。
腿间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一下刺痛严在溪的眼睛。
在微弱的光线下,他清晰地看到严怀山的眼睛,呼吸微滞。
严在溪呆呆地低头,看到来电提示属于严虹的号码。
严怀山微俯身,把他腿间的手机拿走了,他没有立刻直起身,而是和严在溪平视着,靠近他的面颊,在严在溪逐渐变大呼吸声中,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
“小溪,”严怀山高挺的鼻梁贴着严在溪的鼻尖,淡淡地对他说:“她们会发现你吗?”
严在溪干燥苍白的嘴唇被他舔得红了一些,眼睫轻轻颤抖,仰头看着直起身的严怀山:“这不是城西要建游乐场的那个工地,是不是?”
严怀山笑着抚摸他变瘦的脸颊,“你听谁说的城西要建游乐场?是财务下面要结婚的那个员工,还是他的新娘?或者你真的以为一家要关门的照相馆会有新的业务?”
严在溪心脏重重一击,他胸膛疾速起伏,不可置信地看着严怀山的方向:“是你让他们来的。”
“我到底在哪里?!”严在溪伸手要去抓严怀山的手,急切地问。
严怀山把手从他脸上拿走,直起身,声音毫无感情地落在他眼前:“你确实在一座还未施工完全的游乐场工地里,但不是城西。”
严在溪从床上站起身,紧跟着他离开的步伐:“那我在哪里?”
一直走到门口的光亮处,他才看清严怀山的脸。
严在溪站在他的右侧,目光捕捉到严怀山眼下的那颗泪痣。
严怀山单手拉着门,极快地瞥了他一眼,视线又垂下去,扫上他下腹撑起柔软衣服的弧度:“我要去陪妈妈找你了,这段时间你可以想一想,他要叫什么名字。”
严在溪脸上迫切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肚子里的孩子没有多少存在感,只有很少的时候会发出轻微的动静彰显存在。
如果严怀山不戳破这段时间他努力营造的假象,或许严在溪在它出生前都不会记起肚子里孕育着一个不算活泼的生命。
是他和哥哥的孩子。
严怀山关上门前,对他说:“是个男孩,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啪——
门在他面前被关上了。
严在溪呆愣地看着重新挤入的黑暗,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抬手,很轻地贴上肚皮,里面装着的东西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隔着裹满脏器的皮肤,很轻地顶了一下。
严在溪飞快地收回手,紧紧拳身旁。
手机被严怀山拿走了,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
严在溪不知道他有没有赌对,更不会知道赵钱钱会不会顺利地找到这片偌大建筑工地里这个狭小的空间。
黑暗与静谧在房间里无限蔓延,严在溪觉得很累,肚皮里撑得他快要爆炸的东西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门板很凉,严在溪靠着它一点点滑下去。
他背靠着门,手垂放在膝盖上,静静听着外面的声音,慢慢睡着了。
“严在溪!你在这里吗?!”
严在溪是被一道隐约的呼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反映了几秒。
“严在溪!严在溪!”
赵钱钱大声叫喊的声音更加清晰地朝他靠近。
“钱姐!”严在溪撑着笨重的身体,着急忙慌地扶着门站起来,用力拍着门板,朝她大声叫,喉咙都要撕裂:“我在这里!钱姐!!!”
有一道脚步声靠近了。
“严在溪!你在这里面吗?”赵钱钱用力拍着门,严在溪贴在门板上,能感觉到掌心下的震动,他笑起来:“钱姐,我在!”
赵钱钱转动门把,却纹丝不动,她拍着门,大叫:“钥匙在哪里?门打不开!”
“没事!”严在溪的嘴唇几乎都要贴在门上,他在赵钱钱的声音中安下心来,“钱姐,你报警了吗?”
“报了!”赵钱钱说,“警察五分钟后就到!”
严在溪松了口气,又道:“你告诉严左行了吗?就是我爸爸。”
“说了!他妈的,他一开始不相信,我说了是海边这个工地,他才说会派人来。”赵钱钱用力踹了下门板。
严在溪苦笑着劝她:“没用的,我都踹了三个月了,有用的话早就开了。”
赵钱钱在门口骂道:“操!你这生在什么家里啊,爸不靠谱,又被哥哥绑架。”
她不信邪地继续拍着门板。
严在溪额头抵着门,震动穿过骨头,晃在他身体里,笑着和她说:“钱姐,你省点力气吧,别没把我救出来,自己先拍进医院了。”
拍门的动静戛然而止,严在溪还在笑着说:“手疼了吧。”
赵钱钱却没有回答他。
严在溪登时察觉到不对劲,他直起身,用力拍了下门:“钱姐?钱姐?你还在吗?”
“在、在溪,”赵钱钱贴在门板上,惊恐地看着,楼梯下走上来的男人,努力吞咽了下口水,隔着门小声说。
“怎么了?”严在溪唇边的笑容陡然消失。
“在溪……”
门外传来脚步声,赵钱钱似乎走得远了一些,声音很轻,似有若无地,带了种缥缈。
严在溪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咚咚咚地直响。
咔哒。
门锁轻微地转动,像是钥匙插进来,响了极短暂的一声。
缓缓被人拉开。
这是严在溪第一次看到门外的场景。
是一处很宽,很长的回廊,墙壁被掏空,只剩下回字的框架。
他站在门口,将远处波涛碧蓝的海面与西沉的朝阳同时纳入眼底。
严怀山半边的脸被刺目的夕阳照耀,闪烁着细碎的光泽,半边落在阴影里,静静地和他对视。
严在溪的呼吸顿住。
“小溪。”
严怀山平静地对他说:“我毕竟是你哥哥,怎么会不了解我的弟弟。”
严在溪打了个颤,像被吓住了,盯着他一动也不动。
一旁的赵钱钱被严在溪怪异突起地肚皮看傻了,她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随后忽地冲过来,从身后一把抱住严怀山,朝他大喊:“严在溪!快跑!”
“你跑不了的,小溪。”
严怀山丝毫不受影响,他也没有从赵钱钱手臂里挣脱,严在溪知道如果他想,赵钱钱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下面都是我的人。”严怀山说。
严在溪扶着门框,迈出了一步,他看着赵钱钱的眼睛,和她对视,才下定了决心似的,冲她笑了一下:“钱姐,谢谢你。”
赵钱钱冲他摇头,没有要松开严怀山的意思:“快点跑!警察马上就来了!”
他没有回答,还是笑着。
严在溪知道他走不了。
哥哥已经在他身后,他的身体无法再逃,他的心随之停留。
严在溪没有跑下楼自投罗网,他深深地看了眼被赵钱钱禁锢住的严怀山,轻轻地叫他:“哥。”
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上一路通往顶层的阶梯。
这栋楼很高,有八层,严在溪踏上最后一层的时候要喘不过气,他抓着楼梯的手指发白,弯着腰呼吸,猛然抬头才发现顶楼挖空的墙壁外,无数的阳光照了进来。
耳边有海浪的声音,一座巨大的摩天轮立在那里,像一块石碑。
警笛的嗡鸣响起来了,越来越近,红蓝灯光闪烁着穿行在从顶层看上去很小的道路间,仿佛看着渺小蝼蚁穿梭巨人的迷宫。
台阶有脚步声逼近。
严在溪站在楼梯上,垂下眼眸和下层的严怀山对视,有些发怔:“钱姐呢?”
“我让人帮她冷静一下。”严怀山答道。
“别动她,”严在溪说,“她对我很好。”
“照顾好妈妈,”严在溪抿起嘴角,笑容有些腼腆,“她是个很好的母亲,我不该惹她生气,我应该珍惜她给我的爱。”
严怀山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道。”
他抬步朝最后一层楼梯走来。
严在溪随着严怀山靠近的脚步,一点点朝边缘挪动。
在严怀山完全站在平台上时,严在溪扭过脸,望着脚下仍在修建的楼。
如果建成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游乐场。
其实世界上比它好的游乐场有很多,但因为这是他哥建的,所以严在溪发自内心觉得它一定是最好的。
楼层在他眼中摇晃,灰暝的尘埃在风中交幻,严在溪看到眼前一片沉蓝的海。
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张开手臂,幻想自己是天上无忧虑的鹰。
其实鹰并不飞过海面,但他面前的也不是真正的海。
严在溪总有他自成一套的逻辑,每次都让大哥屈服。
他哥爱他,严在溪也爱他哥,但他又恨严怀山。
这并不矛盾。
他们像一棵树上结着的两颗熟透的甜柿子,总有一颗要先落地的。哥哥早他六年出生,他早哥哥几年落地,不过分吧?
如果他们不是同一棵树上的柿子就好了。
“哥,”严在溪背对着严怀山,没有看他。
“我不爱你了。”
他这么说。
一阵风吹过来,其中一颗烂柿子开始摇晃,他做好了下落的准备。
而严在溪像一只俯冲的鹰那样,摆出展翅的动作,在他即将一跃而下时,哥哥在他身后陡然出声:“哥不求了。”
严在溪张开的羽翼停在半空,回头望他。
哥哥的眼睛很黑,像凌晨三点四十九分的海。
如果是严怀山这么说,严在溪自然不信,但说话的人是他哥。
他哥从不食言。
他们中间隔着两米的距离。
两米其实并不远,但却像落了一座山,哥哥的声音沿着山上曲折的溪流向他。
哥哥说:“哥放过你了。”
他声音很低,跟严在溪说,也跟他自己说。
严在溪应该开心,他并不想严怀山喜欢他,但他想哥哥爱他。
可哥哥是哥哥,他生来就会爱自己的弟弟。
所以严怀山也不得不爱严在溪。
严在溪无法不让严怀山爱他,这是一个悖论。
哥哥现在说放过他,却不能如他所愿。
严在溪看着哥哥,严怀山望着他。
而后,严在溪转身跃入那片被埋入地下的海。
但他却未能入海。
严在溪被救生垫硬又软地弹床高抛而上,那刻他是只鸟,严在溪又随着重力疾坠而下,那刻,他成了鱼。
严在溪在这起起伏伏的晃荡与颠簸间侧过脸,望到严怀山从楼梯走下的侧颜,鼻梁高挺,面容淡漠。
哥哥没看他,他却看着哥哥。
他们的灵魂在世间许许多多灵魂中擦肩而过,有灵魂撞到他,把他和哥哥撞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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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两更,一会儿还有一更别忘记看,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