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深渊交给我——/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你将会感激/能够四足落地。
-----正文-----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它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辛波丝卡《广告》
琴酒按照之前计划好的撤退路线撤离,行动几乎算得上是游刃有余。等到他到达那辆停在街角处的、不起眼的轿车前的时候,医院被点燃的楼层已经燃烧到相当声势浩大的程度。
不时有橙色的火星从窗口冒出来,黑色的浓烟像是有生命的触腕一般从窗内探出来,沿着被熏黑的墙体向上攀爬。
——这场景看上去有些眼熟。上次琴酒见到这种场景的时候,还是跟梅洛一起坐在那辆保时捷上的时候。现在再回想起来,那简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他拉开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车门,坐进副驾驶座,芭芭拉·鲁索就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想都不用想,芭芭拉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贝尔摩德的要求,那位偶尔会发一次善心的女人明显担心放任处于现在这种状态之下的琴酒开车会出点什么事故。
琴酒关上车门的时候汽车就无声地滑出了停车位,车内是安静、封闭而安全的空间。他缓慢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向后靠在了座椅的靠背上。
事到如今,就算是琴酒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体能和脑力都已经濒临极限。
他先是参与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在任务之中和赤井秀一数度交手,然后又一夜无眠等在Boss的手术室门前。再之后,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跟贝尔摩德一起去了那个装满了Boss的过往的秘密的仓库,高强度看录像带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等到他再次回到医院,很快就接到了芭芭拉的电话,对方在电话之中说她已经查到了降谷零被送往了哪个医院——那正是琴酒在早些时候让她帮忙调查的——接下来,他又马不停蹄地策划了一个对公安成员的袭击行动……
到现在为止,他大概有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也基本上没有吃东西,可能最多只喝了一点水。
在他更年轻些、尚未手握大权的时候,也确实曾端着狙击枪蛰伏在某个地方一天一夜来等待他的目标出现,不过事到如今他也必须得承认,他已经不像十几岁的时候那样年轻、精力充沛了;更不要说,更年轻的时候的他在干以上这类事情的时候也不必被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折磨。
不过也是等到了此刻,等到琴酒真的坐进芭芭拉·鲁索的车里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这股真切的疲惫。
一直在琴酒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似乎终于松开了一点点,几乎就在下一秒,他感受到疲惫、被压制已久的疼痛和其他更复杂的感受正沿着他的脊柱缓慢地往上攀爬,像是一条不断发出嘶嘶声的毒蛇那样钻进他的脑子里面。
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就好像前一秒他还可以去夺取别人的性命、去扭断什么人的脖子,但是到了这一刻好像连抬抬手指都感觉到困难了。
芭芭拉·鲁索应该也能看出他的疲态,尽管琴酒已经努力去掩饰了,但是她向来是个非常敏锐的女人。琴酒和对方相处的这段时间已经很多次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这位来自意大利的女士面色看上去也略有些憔悴,显然也进行了高强度的熬夜工作:这倒不难想象,在琴酒像是被抛弃的落水狗狗那样守在Boss的病床前、而贝尔摩德在诊所的贵宾休息室里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是谁在引导这大厦将倾的组织走向陌路的最后一段旅程呢?是芭芭拉·鲁索。
“我听温亚德女士说,”芭芭拉在车子沉默地行驶了一会儿之后,声音轻柔地开口说,“有一位代行者在这次任务中受了重伤。”
她这次说话的时候用的是口音相当重的日语。这倒也不错,琴酒已经没什么多余的力气去运行脑海里负责意大利语的那个模块了。
代行者……“野格”。当然,贝尔摩德需要让芭芭拉·鲁索知道现在事情的大概进展,也需要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拨出些人手去保护那座医院,这倒是最合适现下状况的解释方式。
“是。”于是琴酒顺着她的话头回答,“Boss不会对此感到满意的。”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香烟,并且恼怒地意识到他在做这动作的时候,指尖有一点点发抖。琴酒知道这四十个小时以来他抽烟的数目已经大大超过了Boss所希望的那个数量,不过,现在对方还在床上躺着,自然不能对琴酒的戒烟计划的濒临失败发表什么意见。
他抱着这样略有点报复性的想法用打火机点燃的香烟,而芭芭拉则选择在这个时候犹犹豫豫地继续开口。
“或许如此,”她说,“但是这并不是你这样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的理由。Gin,你不觉得你在这件事上有些太过失态了吗?我是说……”
她顿了一下,目光不引人注目地向后视镜的方向扫了一眼,在那片镜子小小的方框之内,他们依然可以看见身后医院大楼中冒出的熊熊烈焰。
“据我所知,你之前不会做这种计划之外的事情。”她听上去在非常谨慎地选择着措辞,“在我看来,你这次的所作所为有些太……太情绪化了。”
他们两个已经相处了一段时间,都已经很了解对方的行事风格了:芭芭拉·鲁索在意大利负责当地事务的时候是手段较为强硬果决的类型,这一点倒是和琴酒很合得来。
在另外一点上他们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不会做超出计划之外的、多余的事情,就如同完美的执行任务的机器。在现在的语境下,”多余的事情“指的就是“不会冲进戒备森严的医院杀一位根本无足轻重的公安成员”。
他们都很清楚,与其将这种行为称之为“报复”,倒不如说更接近于单纯的泄愤。
芭芭拉·鲁索当然也尊敬甚至是畏惧代行者们,这一点琴酒在第一次与她见面的时候看她对待梅洛的态度就能猜出来了,但是尽管如此,一个或者几个代行者在这样至关重要的任务中丧命,也不足以让她去做出什么有违自己一贯风格的举动。她这样的人向来是以眼前的计划为先的,就算组织的Boss真会为代行者的折损而震怒,那也是事后才需要解决的事情。
同样,她当然会先入为主地认为琴酒也是这样的人。
所以现在她当然会感觉到困惑,困惑自己一向冷漠无情的同伴为何会大为失态。这下琴酒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应该跟对方“解释”一下这件事。
毕竟,如果Boss承诺过的那种未来真的能顺利到来的话,在之后不少日子里他终究会频繁地跟芭芭拉·鲁索打交道。就算是再小心谨慎,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对这个聪明的女人掩饰他和Boss之间的亲密关系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琴酒打心眼里不相信陷入爱情的人真能对所有人滴水不漏地隐瞒住自己的恋人的存在,就算是这个“陷入爱情的人”是他自己可能也难以做到,就更别提恨不得跟全世界炫耀自己交到的男朋友的Boss了……
因此,他最好提前告知芭芭拉一下自己的感情生活,免得这人以后会想东想西。
如果是在过去,他做出这种涉及到Boss的决定的时候,一定会先去问Boss的意见,但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其实已经很清楚Boss会怎样评价自己做出的决定了。他知道Boss是否会因此感到介意——虽然一天之前其实才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的日子,但是他就是莫名地很清楚这一点。
于是琴酒思考了几秒钟,斟酌着开口了。
“那位代行者……”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垂下眼,为自己即将说出的矫情的字眼真心诚意地感到一阵嫌弃,“……他是我的爱人。”
或者说,琴酒脑子里觉得自己大概说出了一个类似于“爱人”的词儿,但是实际上在极端的疲惫之下,他的思维都已经不算太顺畅了。四十个小时没睡觉、直面了自己男朋友的悲惨过往然后还跳起来策划暗杀任务的人当然会这样啦。
此外,加之琴酒和Boss的所处的地位差和那种复杂的关系的影响,他在提到对方的时候下意识地就想用敬语……所以,等到他把话说完、而芭芭拉将某种难以用语言描摹的震惊目光投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怎么措辞的。
——他刚才用的不是“我男朋友”或者“我的爱人”之类的词,他刚才说的是“しゅじん(主人)。
倒不是说这词用来描述他和Boss的感情关系和尊卑关系就不合适——反正琴酒是这么觉得的;而受到过先进的教育、一点儿不封建古板的诸如贝尔摩德那样的人肯定会大喊大叫地表示“这不合适”——但是这个特别具有东亚男权主义风格的词,对于芭芭拉这种一共只学了半年日语的意大利人来说真的有点太超过了。
芭芭拉的表情基本上只能描述为“你们私底下玩得这么大吗”,很明显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看她的表情,琴酒就知道她肯定直接把日语里的“主人”同等于英语里的“master”了。
有的时候琴酒都会怀疑芭芭拉·鲁索学的是不是某种奇怪的商务专用日语:这人能用看懂用日语写的任务报告、发纯日文的邮件安排属下去出任务,但是在日常对话的时候口语水平却一塌糊涂,在餐厅里点菜都有点磕磕绊绊,而且还明显搞不定那些接头词之间的区别。
此时此刻琴酒也没法跟她解释这个词在日语里还可以用来指“丈夫”、而且还是那种妻子用来称呼自己丈夫的时候会用到的特别尊卑分明的措辞——他刚才说话的时候脑子确实基本上已经累到不转了,但是让他把刚才自己说的鬼话拆开来细讲……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后悔了。
“呃,”最后芭芭拉挤出来一句,“我对你的私生活绝对没什么意见,总之……嗯,就是,温亚德女士跟我说那位代行者的伤势已经被控制住了,你不要太伤心了。”
她看上去明显误解了什么。
“……”琴酒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眼眶,这一天里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真切的后悔,“我不……算了。也没什么错。”
……也没什么错。
他破罐子破摔地在心里默默地重复了一遍。他多少能意识到,如果等Boss醒来之后得知了这个小插曲,还不知道会怎么得意忘形呢。
降谷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柔软的发丝堆积在额头上面;他的面容缺乏血色,看上去十分憔悴。这个时候,任谁看见他都会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他身上被烧伤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包扎,那些烧伤还尚且没有严重到要做皮肤移植的程度——医院的火势很快被控制住了,整栋大楼被清空,他被很快警方转移到医院的另一栋住院大楼中。现在正有比之前多上三倍的巡逻者在他病房的门口反复徘徊,生怕那个可怕的攻击者会再次对他下手。
而风见……风见已然烧焦的遗体被他的其他同事们带走了,此时应该已经被放置在了停尸房之中,或者还躺在法医的解剖台上。
这就是人类命运的终末:死亡。最后留下一具再也不会感觉到疼痛的尸体,等待着亲朋好友的恸哭与哀悼,还有更久远的未来必将会到来的遗忘。
降谷零闭着眼睛,眼帘下面依然跳动着火焰,鼻端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这或许只是幻觉,但是他却有种奇怪的顿悟:他总觉得这样的幻觉恐怕会伴随他的一生。
这次事故之后又注射过一次的止痛药的效果正在迅速地消退,针头还连在他的身上,但是止痛泵的开关又一次被他关掉了。降谷零能感觉到那些折断的骨头、那些被烧出水泡的皮肤和那些被擦伤的指节都重新隐隐作痛起来,这种疼痛是如此真实,正残酷地昭示着他之前所遭遇的一切都并非幻梦。
而就在这一刻……
就在这一刻,他听见了轻微的咔哒一声。
降谷零猛然睁开眼睛,如果他尚且健康,这个时候就已经把枪指向声音响起的方向了。但是他现在做不到那些,所以只能挣扎着摆出意欲防御的姿态,将目光投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然后他就看见本应该被好好地锁着的玻璃窗被人拉开了,恐怕是被用什么小工具撬开的;他看见有个人像是黑色的猛兽一样蹲伏在狭窄的窗台上,嘴角挂着奇怪的、模糊的笑意,而对方双眼之中的那种明亮的绿色就好像是墓地上飘荡的磷火。
此人身上黑色的衬衫被夜风吹得鼓起,令他看上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黑鸟。
他凝视着降谷零,说出的却不是过去他常叫的那个代号。
他就用带着那种奇异的微笑的表情说:“Zero。”
——是赤井秀一。
以及,这里是九楼。不过对于赤井秀一这样的人来说,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别那么叫我。”降谷零用比他自己能想象得还要冰冷得多的语气回答道。他在病床上费力地挪动了一下,用发抖的双臂撑起了身躯,他不想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太过狼狈。“为什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大驾光临?这所医院里现在到处都是警察。”
“医院住院大楼爆炸的事情上了夜间新闻,你我都很清楚到底是谁才会在这种时间搞出这么大动静。”赤井秀一轻松地回答,他很是利落地翻进病房里,反手关上了窗户,自如得简直就和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不过我真没想到我还能在这见到你,降谷警官,我甚至以为我得去下面的停尸房找你了。”
这位通缉犯先生看上去倒是比前一天晚上那副样子好多了,看来他确实在什么地方好好睡了一觉,到现在他眼睛里的血丝甚至都消退了不少。降谷零也懒得跟对方指出对方到底是住在哪个“安全屋”里才能获得好好休息的机会,现在不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的时候。
“琴酒的目标并不是我。”降谷零简短回答。
“我意识到了——但是这不像是琴酒的作风,不是吗?”赤井秀一的声音沉下来,这恐怕正是他忽然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之一,“他的反应很奇怪。”
“你怎么想?”降谷零反问道。
赤井秀一轻轻地哼笑了一声:“首先最明显的一点是,他的左手并没有如你上次所说的那样废了。他在藏拙,并且选择在这个特定的时刻祭出自己的底牌。”
“朗姆选择了和我们合作,在他的描述中也说琴酒的身手废了,这样看来琴酒瞒过了所有人,甚至包括他在组织里的同僚。”降谷零补充。
他并没有亲自跟琴酒交手,而且在整个任务的后半段都因为受伤而意识不清,加之他住进医院之后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其实还没有好好地思索前一天的行动里的种种不和谐之处。不过现在结合赤井秀一带来的情报考虑……事情确实显得很奇怪。
而赤井秀一则是之前不知道朗姆选择了和公安合作这件事,听到这话之后他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挑了下眉:“这就更能说明问题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琴酒选择向自己的同伴隐瞒自己真实的身体状况,而本来应该在组织里占绝对优势地位的二号人物朗姆则选择跟日本公安合作去围剿黑衣组织的剩余成员。我猜码头上那些炸弹也应该是朗姆的人放的吧……看来他甚至不满足于仅仅和你们的人合作啊。”
“他对琴酒显得如临大敌,在琴酒受伤之前,他对琴酒的态度甚至都不是这样的。”降谷零回忆着,语气稍显困惑。“说真的,之前在组织里他仿佛从来没有把琴酒这么当回事过,就算他知道琴酒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似乎也从没真的觉得对方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朗姆一直是一个很自负的人。”
这似乎意味着琴酒在受伤之后反而拥有了和朗姆分庭抗礼的力量,甚至……甚至已经占到了上风,这导致朗姆在最后关头不得不选择背叛黑衣组织,选择寻求与公安的合作。
而现在看来琴酒伤得根本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重,那也是他试图麻痹朗姆的神经的伎俩吗?
但是,好像还有哪里不对。
“现在看来,或许琴酒预料到了你们在码头的行动。”赤井秀一说。
降谷零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在这次行动中确实有好几个组织的中高层成员当场身亡,如果琴酒之前就知情,他应该不愿意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但是,昨天晚上他的目标不是你。”赤井秀一提醒道。
降谷零抬起头望向他。在这一刻,他明白了对方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虽然很不愿意这么说,但是你我都是了解他的。”赤井秀一轻松的耸耸肩,就好像没有在谈论他们的头号敌人,“如果他真的对一切不知情,那么在昨天晚上他被公安杀了个措手不及、组织的据点遭到公安的连连打击、在一天之内情况危急到整个组织摇摇欲坠的程度的情况下,等到他真的查到你所在的地点之后,应该会直接冲过来手刃了你这个背叛者才对。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杀戮的目标并不是你……但是却也不能说他意图折磨的目标就不是你。”
赤井秀一低低地哼笑了一声。
“我说过的,降谷警官,”他轻声说,“你太重感情了,而这将会成为你的弱点。”
降谷零无视了他的最后一句话,只是说:“就好像猫在玩一只老鼠一样……你的意思是到现在这关头他还游刃有余。”
“我只能这样想:他因为某些事情感觉到愤怒,但是除此之外,他依然游刃有余。”赤井秀一干脆利落地得出结论。
他们两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还有四玫瑰,”几十秒钟之后,降谷零忽然说,他在说出“四玫瑰”这个代号的时候,语调也依然镇定而平静,“以及忽然在码头出现的那个男人,他的代号叫做‘野格’,就是他杀死的基尔。不久之前我们还从来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但是好像就是从今年开始,这些我们之前根本不知晓的组织高层成员此起彼伏地冒了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而且赤井秀一觉得,他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我们”。
赤井秀一脸上那种仿佛无坚不摧的面具一般的笑容终于消退了。在这一刻,降谷零有种奇异的感受:在赤井秀一笑着的时候,他一向是很希望把那个轻佻的笑容从对方的脸上抹掉的,但是等到对方真的严肃了起来,他所感受到的情绪却没有他曾经预想过的那样轻松。
赤井秀一的表情严肃起来,就好像有一层冰霜从他的眼睛里爬了上来。
他低声说:“你是在怀疑——”
“我不得不那样怀疑。而且那样的话,朗姆的忽然反水似乎也可以解释了。”降谷零叹了一口气,“有没有可能,黑衣组织的势力比我们查到的还要大得多?有没有可能……朗姆也只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而这枚棋子意识到自己要被抛弃了,所以……”赤井秀一喃喃道。
“他向我表达出想与公安合作的意图的时候曾经流露出那样的意思,他似乎很笃定自己手上有我们想要得到的重要情报,而且他似乎肯定以我们的力量不可能抓住组织的Boss。”降谷零回忆着,“但是其实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从到手的情报中确定了组织Boss的真实身份,现在看来找到组织Boss的藏身之处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赤井秀一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问:“现在朗姆人在哪里?”
“不知道,”降谷零毫无笑意地哈了一声,“码头的爆炸发生之后,我的上司气急败坏地想要联系朗姆要个说法,然后就发现再也联系不上他了——现在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了他的行踪。”
而两个人都知道这背后最糟糕的那种可能性是什么:从现在的种种情况来看,琴酒知道的事情比他们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对方知道朗姆的背叛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朗姆很可能已经死了。
降谷零松懈了一直支撑着自己身体的那股力气,他向后靠进了床头的枕头堆里,从喉咙里呛出一个似笑非笑的音色:“我选择进入这个组织卧底的时候,可没想到要面对这样的场面。”
赤井秀一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却被从床头柜方向响起的、略显突兀的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两个人向着那个方向看去,看见降谷零手机屏幕从一片黑暗中亮了起来,屏幕上弹出一个接收到邮件的标识。
降谷零向着那个方向侧了一下身子,仿佛想去够自己的手机——这纯属是对自己的伤势完全没数的表现,下一秒他就低低地、略显痛苦地嘶了一声,显然是动作牵扯到了某一块淤青或者某道缝合过的伤疤。回想一下前一天晚上降谷零那个伤势,赤井秀一还真没法确定他这一项是弄痛哪里了。
赤井秀一没怎么思索就走过去拿起他的手机递给他,等到手都拿着东西递向对方了,两个人才都稍稍一愣——他们已经是这种关系了吗?他们是可以互相帮助的队友吗?他们可以互相信任吗?他们从未谈论过这个话题,事到如今再谈论这一点仿佛也已经失去了意义。
降谷零抬眼意味不明地看了赤井秀一一眼,后者从那双雾蓝色的眼睛里完全读不到这人此刻心中作何感想。
然后,降谷零一言不发地从他的手里接过了手机,他这样做的时候指尖无意中擦过了赤井秀一手掌的侧面。
赤井秀一站在原地没有动,听着他哒哒地用指尖敲打手机按键。几秒钟之后按键声停下了,他简直觉得那一刻降谷零的呼吸也跟着停了一秒钟,然后,对方毫无征兆地低声说:“赤井,你过来看一下这个。”
可以说,当赤井秀一走到降谷零的身侧去的时候,对自己即将看见什么东西完全没有丝毫准备;又或者说,就算是在最为疯狂的那种预想之中,他也无法预料到自己即将看见什么东西。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封电子邮件,看措辞应该是降谷零的某一个下属发给他的,邮件大意是他们在行动中控制了某个黑衣组织的据点,然后在那个据点中找到了大量令人在意的资料……“降谷先生,我觉得你应该想要看看这个”,邮件中如此写道。
邮件下方附了十来张很清晰的照片,应该是搜查现场的警员拍下的。可以看出,照片拍的是一份纸质文件的内容,很可能是组织内部的某一份机密文件。
文件的标题这样的:
——《关于苏格兰威士忌死因的调查报告》。
赤井秀一的眉头一跳,默默地咬紧了牙关。
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看见这东西。
他并其实不知道苏格兰死后组织究竟有没有进行调查对方的死因、又或者进行了什么程度的调查。一位有代号的组织成员的死是根本瞒不住的,就算是当时在场的只有他和波本也是一样,更不要提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不知道对方的卧底身份。
总之,在苏格兰死后,他们将这件事汇报给了组织的高层,在事发几个小时之后贝尔摩德就接手了此事,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封锁了现场,黑麦和波本则被调派去参与其他任务,对事件的后续一无所知。
赤井秀一只能说,事后贝尔摩德的人再没有来找过他们的麻烦,也没有其他人跟他提起过这件事的后续,那么他也只能认为或许“事情”已经过去了。
但是现在看来……
降谷零没有说话,赤井秀一从这个角度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呼吸节奏听上去非常平稳,平稳得不像是一个正在看自己挚友的死因调查报告的人会发出的。
他们再一次缩回到各自坚不可摧的假面之后,就如每一次一样。
降谷零点开手机上的图片,一目十行地浏览上面的内容,赤井秀一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阻止这一切,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阻止——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文件上附带的照片,那张图片是一个他们两人都非常、非常熟悉的场景。
被夜色笼罩的天台,喷溅在墙壁上的血迹,委顿在墙角的那具尸体。
——苏格兰威士忌。
降谷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赤井秀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地把手搭在了对方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自己手指触碰到的病号服下的肌肉紧绷了一瞬,又很快松弛下来。降谷零再度开口的时候声音十分平稳,音调之中没有一丝颤抖。
“看照片上尸斑的形成情况……”他用非常、非常镇定的语气说道,“照片应该是事发几个小时之后才拍摄的。应该确实是贝尔摩德的人做的。”
是的,那份文件上的附图十分详细,一张全局照片之后还附带着很多张细节处的特写,严谨到仿佛是犯罪现场勘查人员出具的报告。那些特写照片上罗列出调查人员需要知晓的、与死亡相关的一切:失去血色的惨白皮肤上浮现出的淤血一般的紫色斑点,淡青色的静脉网,浑浊的角膜,贯穿胸膛的子弹流血的那个恐怖的、血肉模糊的大洞,还有那些喷溅的血迹。
赤井秀一还记得那些血是怎样热乎乎地喷上他的脸的,他在枪响之后残余在耳畔的嗡嗡声之中抬起头来,目光越过倒在地上的毫无生气的身躯,看见波本就站在天台的入口处,晦暗的光芒就从对方背后谁如。
对方脸上的那个表情赤井秀一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而现在,赤井秀一不知道如何接降谷零这句话,他最终选择说出口的那句话在事后回想起来的时候也显得蠢得可以,他说:“他是你的那个朋友,对吗?”
“那个朋友”,降谷零应该知道他指得是什么,他必然知道像是赤井秀一这样的人,在到达那栋房子之后是忍不住会来个大搜查的。
降谷零的喉咙里发出一个听上去很像是“嗯”的音节,而他的目光却还黏着在手机白而亮的屏幕上,他的手指从那些死尸的照片上滑过,手机屏幕的光芒映得他的皮肤也白得像是个死人。
赤井秀一听见他轻轻地说:“他的名字叫做诸伏景光。”
在这个答案被揭晓之时,赤井秀一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一天他也不是光在降谷宅里呼呼大睡的,既然拿到了那张警校毕业生的合照,他自然会动用一点自己的人脉去查点情报,虽然在离开FBI之后这类调查进行得困难了很多,但是他还是在前往这家医院之前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也就是那张照片上没被烫掉面孔的那三个人的名字。
伊达航,松田阵平,萩原研二。
于是他也就知道,到现在为止所有人都已经故去。
——零。这个由古印度人发明符号最初在婆罗门教中用于表示“无”的含义。这确实是一个很合适的名字。
在此刻,他吞咽下即将从他的咽喉之中爬出来的所有句子。无用的感慨。软弱的安慰。他看着降谷零飞快地翻阅着那份报告:那确实几乎就是一份验尸报告。
他们的目光从那些条目上一扫而过:由解剖所确定的最终死因……手枪的弹道对比……血迹的分析报告……由苏格兰威士忌手上血迹喷溅的方向推测,此人毫无疑问是自己亲手击发了那把武器,手枪握柄和扳机处的指纹可以确证这一点。
同样,检验人员也在那把枪上的好几个地方发现了黑麦的指纹,分别分布在手枪的转轮处、手枪握柄上和手枪的扳机护圈上。手枪的扳机护圈上确实有个来自黑麦左手食指的残缺指纹,但是却没有在扳机上发现他的指纹,这可以证实他曾短暂地手持这把武器,但是却从未击发手枪……
赤井秀一一目十行地读过这些字样,在心底默默地发出一声叹息。
在他得知波本是来自公安的卧底之后,从来没有想过要把那件事的真相告诉对方,他也未曾想过这一刻会以这种方式到来。他并未做好准备……他觉得他们恐怕都没有做好准备。
文件的末尾写着简短的结论,大意是结合手枪上的指纹和现场留下的血迹分析,在苏格兰的身份的卧底身份暴露之后,他意图自杀;然后黑麦和苏格兰进行了短暂的搏斗,试图争夺那把手枪,黑麦显然曾用手卡着那把枪的转轮试图阻止手枪击发,但是最终他失败了,没有留下那个叛徒的活口。
——叛徒自杀而亡,组织再也不可能从他口中得知他获得过组织的什么机密情报了。
这是黑衣组织对苏格兰威士忌的死因的盖棺定论。
赤井秀一稍微抿了一下嘴唇,在这一刻他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荒诞感:所以,这就是当时在组织高层眼里这件事的真相。他们肯定认为当时黑麦威士忌本试图活着将这个叛徒俘虏来向高层邀功,在失败之后干脆向其他人宣称这个叛徒是他亲手击杀的……贝尔摩德肯定知道这个调查结果,但从来没戳破过这个真相,可能在那些人的眼里,为了向上爬撒这样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也无所谓吧。
而安室透则一直保持着可怕的沉默,赤井秀一不知道他能通过这份报告推断出多少真相……前者大概沉默了三四分钟的时间,期间一直盯着那张可怕的尸体照片。最后,他忽然熄灭了手机的屏幕,然后说:“我之前多少能意识到景光并不是你亲手杀死的……我以为你当时逼迫他自杀,在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以及同为卧底的我的情况下,他很容易被引导做出那样的选择。”
“我……”赤井秀一非常谨慎地措辞,他需要说一个很小、很小的谎言,一个无伤大雅的、完美无缺的谎言,“我没能成功阻止他,他的动作很快。”
降谷零没说话,显得不置可否。有那么一瞬间,赤井秀一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过关了,但是接下来降谷零亲自打碎了他的这一点妄想。
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来——赤井秀一瞧见他的脸上覆盖上一层如死亡般严丝合缝的假面,掩盖了他可能流露出的任何真实的神情,他的嘴角甚至是带着一个微笑的,一个像是银一般冷、铁一般坚硬的微笑,那是属于波本的笑容。当他到达最寒冷与庄严的天顶,他的心就如黑夜中的花朵般敛闭。
“Rye,”降谷零轻声说道,“我很清楚,苏格兰的近身搏斗技术是远远比不上你的。他最擅长的是狙击,而你,你在体术上比他更全能一些……要说你在那种情况下、在争夺一支手枪的时候败给了他,恐怕连黑衣组织那些训练官都会笑吧?”
赤井秀一反驳道:“他当时抱着必死的决心——”
“是什么分散了你的注意力?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有什么会分散你的注意力?你当时在试图阻止一个已经暴露身份的组织卧底自杀,难道不应该全力以赴吗?!”降谷零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病房里令人心底发慌地回荡着,“你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失手了吗?还是说,当时发生了什么在你们两个的预料之外的事情?就比如说,有一个身份不明的组织成员忽然闯入了那个天台,你不得不分神去戒备即将出现的敌人,而苏格兰就在那个时候从你的手里抢过了那把手枪。或许你已经跟他坦白了自己的卧底的身份,但是当时他也很明白,如果有其他组织成员到场,那他也难逃一劫。于是他最终选择了——”
“降谷!”赤井秀一猛然高声打断了他,他按在降谷零肩膀上的那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他很可能是在用力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对方哪片淤血的皮肤,降谷零又轻又低地嘶了一声。
赤井秀一的手触电一般弹开了,两个人全都猛然闭了嘴,只能听见降谷零有些粗重的、痛苦的呼吸声在室内回荡。
赤井秀一的手僵在半空中。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胸膛里缓慢地、令人不适地皱缩着的那种感觉在这个时候又回来了;当他最后一次挂断了与赤井玛丽的通话之后、当他离开美国之后,他曾经短暂地感受到这种永远如影随形的、令人不适的感觉离他而去了,但是现在看来,人依然难以逃离那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降谷零眨了一下眼睛,突兀地断开了他们之间的目光接触。他的脸上还是覆盖着那张属于波本的、无坚不摧的假面,但是赤井秀一还是能看见他的眼角稍微有些发红。降谷零垂下眼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平静地为自己盖棺定论。
他说:“是我害死了他。”
赤井秀一想要反驳点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反驳的。降谷零的目光向病房的窗户的方向一扫,从那个角度恰好能看见被之前的大火熏得焦黑的那栋病房大楼。
“他甚至并不是我害死的最后一个人。”他轻轻地说道。
赤井秀一摇摇头,说:“在很多时候,人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命运的。”
他也还记得四玫瑰寄给他的那个视频,他记得波本是如何从四玫瑰手里接过那把鲜红色的斧子、詹姆斯·布莱克的声音又是如何从电脑的扬声器里响起来的。当他看着波本的脸的时候,他有的时候还是会回想起那一幕,在他入眠的时刻,类似的场景还是会在他的梦里反复上演。
但是……他们只不过是别无选择而已。
降谷零对他的观点不置可否,对方又安静了片刻,好像情绪更加平复了一点。等降谷零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听上去几乎像是那个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降谷警官了。
他说:“这封邮件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又或者说太是时候了。我刚刚搞砸了被分派的任务,虽然没有被踢出这个行动,但是肯定不可能像之前那样被信任了,更别提现在我还在住院期间。”
“这封邮件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就这么发给你,对吧?”赤井秀一问,“太过刻意了,就好像要专门拿给你看一眼似的。”
降谷零发出了一声冷笑:“你知道这说明什么。”
——他们都知道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黑衣组织说不定真的在日本公安里有卧底,虽然身份不一定能高到左右公安的行动,但至少给降谷零看一封不适宜的邮件是能做到的。这说明琴酒的行动没有在风见裕也的死亡后结束,风见裕也的死和现在降谷零拿到的这封信,只不过是同一部戏剧的第一幕和第二幕而已。
“这真挺不像是琴酒的行事风格,”赤井秀一评价,“不过,如果公安里真的有他们的人的话,也确实能说明琴酒对东京港的任务不是一无所知了——现在你打算怎么样?要告诉你的上级这些吗?”
“你觉得他们会在乎吗?”降谷零反问道,他的声音里还是残存着一些讥讽的笑意。
他们当然不会在乎。琴酒有没有别的计划也好、黑衣组织在这个国家之外的地方有多少势力也罢,他们都不会在乎。因为等到一切终结之时,黑衣组织一定会离开这个国家,那么除此之外的一切也就和他们无关了。
没有任何国家机器是为了全世界的利益而运转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死。那个声称他为我们而死的人,并未自行死去;他是被人杀死的。
赤井秀一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看不见降谷零的眼睛的时候,就很难揣摩他的内心所想了。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你正要选择一条非常艰辛的道路。”
降谷零轻轻地笑了一声,赤井秀一从这笑声里听出了一丝满不在乎的味道。
“你不也是一样吗,赤井秀一。”降谷零说。
赤井秀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或许此时此刻他们谁都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最终选择跳过这个话题,转身看向和降谷零手上的针头连在一起的仪器,他似乎是稍微花时间辨认了一下仪器上的字样,辨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然后问道:“你现在没有在用止痛药吗?或许还是用一些比较好吧,我刚才看你连起身都有点困难。”
“我不喜欢那些东西。”降谷零相当无所谓地回答他。
赤井秀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然后在完全没征询病人本人意见的情况下打开了止痛泵控制流量的开关,虽然只是开到了最小给药剂量的那一档上,但是以他们的关系而言也堪称冒犯了。
不过赤井秀一一向如此,他从来就是这种会不管不顾地去做别人不赞成的事情的家伙。
“你不是我的主治医师吧?”降谷零问他,声音染上了非常细微的一丁点调侃。
话虽这么说,他也能感觉到发凉的药水沿着针头输送进血管的那种奇异的感觉,以及急速起效的止痛药带来的久违的轻松感。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因为伤口从未愈合,感受不到疼痛只不过是为了一种逃避现实而做出的选择,轻松和欢乐仅仅是幻觉罢了。
更是因为……灾祸永远发生在松懈之时。
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而赤井秀一已经转身回到病床之前,将手掌再一次按在他的肩膀上。
——这只手上曾经沾染诸伏景光的鲜血。
“你需要休息,降谷警官。”赤井秀一平静地指出,他不容置疑地将降谷零按回到那一大堆柔软的被褥之中去,甚至还细心地腾出手帮他往上拽了拽被角,“逃避痛苦并非什么可耻的行为,这是我的观点。”
降谷零很想说点什么义正言辞的反驳的话,但是迅速起效的药剂像是柔和的海浪一样从他身上卷走了疼痛,而他紧绷着的身躯就在这突如其来的轻松之中陡然松弛下来。
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眼皮异常沉重,也是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自他从昏迷中醒来之后,好像就未曾再次入眠,此刻他的眼球表面已经疼痛、干涩,太阳穴也隐隐约约地发疼。
所以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特别含糊的否认语调。他很怀疑赤井秀一最后还是听懂了他的意思。
“逃吧,降谷零。”因为赤井秀一轻轻地、声音很低地说道,“现在看来,能逃得掉总比逃不掉要更好。”
黑色正如同天鹅绒似的河水一般将他吞没。在降谷警官的双眼合上之前,赤井秀一依然占据着他视野的中心,这个罪大恶极的在逃犯面庞的轮廓冷而硬,又偏偏总在嘴角带着一点玩世不恭的笑意。
赤井秀一可能猜到了他在即将入睡的边缘究竟在担心些什么,于是这个人语调平缓地承诺说:“我现在不会离开。在你睡着的这段时间里,不会有其他坏事发生。”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等到琴酒终于吃了他一天之内的第一顿饭、去堀田诊所的休息区里洗了澡、换了衣服,还抽空给快二十四小时没接到自己大哥的电话、已经做好了最坏准备的几乎泫然欲泣的伏特加通过电话之后,时间又一次到了深夜。
此刻,距离“野格”受伤,差不多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
而琴酒则在Boss所在的病房的那条走廊里又一次偶遇了尤维塔·迪布瓦,这位年轻的医生看着倒是神采奕奕,连续手术之后的那一脸的疲惫都消失了,也不知道是因为雷曼博士终于到了日本、她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还是因为她在琴酒不在的时候偷偷补觉了。
“温亚德女士让我在Boss的病房里给你加了张床,你可以晚上去陪床了。”尤维塔语调轻快地告诉他,“她的原话是‘免得你哭哭啼啼地睡在擦脚垫上’。”
如果琴酒还有多余的精力的话,难免会用很刻薄的话评价一下贝尔摩德,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没有那种闲心了。
要是想要形容一下他现在的状态的话,此时此刻的他就好像一个在泳池里游了好几个小时的泳、才刚刚爬上岸的人那样,感觉到身体格外沉重,就好像不适应这个世界异常的地心引力似的。
所以他只能对尤维塔点点头,转头向Boss的病房的方向走去,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负责保护Boss的安全的那个名叫奥纳科纳还是什么的外国人这个时候正靠在Boss的病房的门口的墙上,双手抱胸,姿态看上去很放松,但是身上估计藏着不只一把枪。一听到琴酒的脚步声,他就警醒地将目光投注到来人的身上。
琴酒什么也没说,这兵荒马乱的一天以来他们两个完全没有进行交谈,琴酒也懒得在这种时刻进行社交。万幸对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不过是扫了他一眼就让他进去了——这举动难免有些引人深思,是不是和Boss熟悉的每个人都已经对琴酒和Boss之间的关系一清二楚了?
琴酒想了想,觉得Boss应该确实会挺乐意把自己的感情生活昭告天下的。
……怎么说呢,显得有点太得意了。
他在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反手关上了病房的门。
室内温暖又干燥,窗帘是拉着的,屋角的方向立着一台亮着的落地灯,灯罩的颜色是典雅的乳白色,灯光的色调非常温暖,这点并不特别明亮的灯光在室内那些织物的表面留下或深或浅的影子,显得竟然很温馨。如果不看悬挂着的输液瓶和那些灯光闪烁的仪器的话,绝对没法想象到这里是一间病房,而床上则躺着一个不久之前还生命垂危的病人。
Boss依然保持着他离开的时候的那个规规矩矩的姿势,只不过是手背上的针头上又连接上了输液管,正有什么不知名的药物一滴一滴递进他的血管里。
而琴酒的陪床位置在房间的角落里:尤维塔找人在那里加了一张窄窄的行军床,就紧挨着墙壁,挤占了之前一把扶手椅所在的位置。现在,行军床上已经摆上了枕头和一条看上去特别柔软的毯子。
这间房间里有监控摄像头,琴酒知道这一点,藏在隐蔽处的镜头时不时闪起像是鬼眼一般的红光。有些人会在摄像头的监视之下不知所措,但是他并不怎么在意,他人生的前半段都一贯缺少被人称之为“隐私”的东西,在他还在训练营的日子里,也是日日在摄像头的监控之下入睡的,更别提现在这间房间里的摄像头是为了保证Boss的安全。
于是他很自如地在床边坐下,卸掉了身上的枪带和脚踝上的刀子,把没上膛的手枪和收在刀鞘里的刀子都放在了枕头边上,最后只留下卡在腰侧面的一把匕首。
琴酒上床之前只脱掉了鞋袜,穿着他洗完澡后换上的干净的衬衣和长裤:干这一行的人看见他这架势就都会明白,这是一副随时准备从床上弹起来作战的行头,虽然他知道他们的处境其实很安全,现在他需要对抗的只有某种不存在的、虚无的敌人(有人会说那是一种忧郁的、坠入爱河者的烦恼),但是他还是没法彻底松懈下来。
琴酒就这样躺在了床上,没关掉那盏落地灯,睡姿规规矩矩到好像下一秒就要被入殓。平心而论琴酒确实很疲惫,他的身体沉重、四肢酸痛,因为过久没有睡眠而眼眶干涩疼痛,但是到了他躺在床铺上、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刻,他却没办法轻易入睡了。
他躺在床上盯着被灯光映成柔和的暖黄色的天花板,听着输液管里的液滴一滴滴落下的声音,听着某种医疗仪器每隔十秒才轻轻响起的“滴”的一声,就这样过了快二十分钟,但是却依然疲惫且清醒。
最后琴酒终于叹了一口气,重新起身,赤脚走向Boss的病床。地板上铺着的地毯又厚又柔软,踩在那上面就好像踩在棉花上面,感觉不到丝毫地面的寒冷。他在Boss床边停了下来,以一种不会把自己的双腿压到发麻的姿态在地毯上坐下了。
Boss就躺在那些柔软的织物之间,面孔被灯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阴影,就好像什么童话故事里的睡美人似的。半明半暗的灯光消弭了时光留下的痕迹,那让这张脸看上去更像是“梅洛”了。
在这一天之内,类似的疑惑时不时会浮现在琴酒的脑海之中:他之前怎么会没意识到呢?
……梅洛在某些事务中过于少年老成的决断,他偶尔露出的绝对不属于一个小孩子的神情,以及在有些时候他对琴酒这样的人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亲昵。琴酒本应该知道自己在那些小孩眼里是个什么恐怖的形象,对吧?
他怎么会没有意识到呢?
如果他早一点堪破真相,是否可以……
琴酒盯着他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强硬地将这念头抛出自己的脑海,“后悔”这样的情绪于他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就好像自己在跟自己较劲似的,但是最终还是伸出手去环住了Boss的手腕,手指轻轻地压上了他的手腕内侧,他的爱人的手腕内侧的皮肤细腻,温暖,异乎寻常的柔软。
Boss的脉搏就在他的手指之下跳动,清晰,稳定。活着。
琴酒把另外一只手也搭在床沿上,然后把头枕在了臂弯之间,他知道这样会在一夜之后把自己的手臂压到发麻,但是不知道怎么,这姿势比起躺在那张窄窄的小床上更令他感觉到舒适。
他在脑海里数着Boss的心跳,垂下眼帘,同时心知肚明自己刚刚拥有了全新的、无可救药的弱点——弱点,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啊,为了更长久的活下去,他们要隐藏自己的喜好,扼杀自己的感情,鄙视仍在世俗的尘埃里挣扎着的一切。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依然深陷其中。
Boss的心跳就在他的手指之间跳动,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和奔流的血液。这平稳的声音就好像一段不断回旋的韵律,引导他很快陷入无梦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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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しゅ‐じん(主人):妻が他人に対して夫をさしていう語。
②“当我到达最寒冷与庄严的天顶,我的心,如黑夜中的花朵般敛闭。”: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③“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死。那个声称他为我们而死的人,并未自行死去;他是被人杀死的。”:E·M·齐奥朗《在绝望之巅》。
④开头引用的那首诗的全文: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喝一口水,
将我吞下。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助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