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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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已久的庆元殿终于出了声。皇甫沛东正大光明叩下了那封密信,压下了朝堂之上的哗然之声,顶下了众朝臣汹涌的不满与反对,命皇甫仪卸下监国之职,于东宫自省。
皇甫沛东将他的偏颇彻底摆上了台面,太子名义上被勒令自省,实际上却无任何束缚依旧能自由地行走在庆元殿与东宫之间。至于那封密信与那郭小郎君,皇甫沛东铁了心要它冷下去,谁来都不理。
“没想到他竟学了这样的手段,倒叫我刮目相看了,”皇甫沛东这么对皇甫仪说,“如此便作个教训看吧,太子,嘱咐给你的事,该加快动作了。”
仿佛沸腾的油锅,皇甫沛东果决地盖上了锅盖意图平息,然而炉火正盛,早晚有压不住的一天,那四绽的油花,早晚会冲破那看似牢固的制压。
谨衡二十六年二月初三,晴空万里,广南长公主闯入东宫时,夏景萱还在监督皇甫锦温书。
宫人来不及通报,广南长公主急哄哄奔了进来,皇甫锦捧着书喊了一声“姑奶奶”,广南长公主无暇回应,直找上夏景萱:
“太子呢,太子去了何处?!”广南长公主一把抓住夏景萱的臂膊,“太子呢,太子呢?!”
不知广南长公主遭了什么,只见她神色惊恐,鬓钗都有些凌乱,两手运了力道,叫夏景萱被抓得有些不适,只能道:
“姑母何意,今早您不是遣了人来邀太子。”
“今早,什么时候,去了何处?!”
夏景萱被广南长公主的情绪感染,也不由得带上了些许惊惶。
“去了马场,永安岭那片的马场,姑母怎又来了东宫,太子没过去吗?”
“去了多久了!”
“已有……已有快半个时辰了。”
“半个,半个时辰……我去庆元殿,我去找圣人!”
说罢广南长公主放开了夏景萱,转身欲走,却见杜原拱手立在门前,挡住了广南长公主。
“还请长公主留步。”
广南长公主正焦急时,见人拦路,怒喝道:
“你又凭什么拦我!”
杜原神色淡然,朝着广南长公主行了一礼。
“还请长公主留步。”
见杜原始终不肯挪位,广南长公主厉声道:
“倘若本宫执意要去呢!”
杜原面色不改,重复道:
“还请长公主留步。”
“杜洗马今日怎么出了弘文馆,”夏景萱隐隐察觉到了些许异状,“长公主要去面见圣人,你在此阻拦又是何意?”
杜原还未开口说话,就听广南长公主嗤笑一声。
“只怕杜洗马早早有了新东家,”却见广南长公主上前一步,忽推了杜原肩膀一记,直把人掼倒在地,“真没想到,训狗都寻到东宫来了!”
杜原咬牙皱眉跌倒在地,广南长公主却无心再叱骂,连忙提起裙角迈开了步子往庆元殿去,宫人在旁不敢妄动,夏景萱看着杜原扶着墙试图站起的狼狈模样,一个荒唐的念头浮上心头。
广南长公主一路奔跑,全然舍去了仪态仪容,她直奔到庆元殿前,郑史见了还没来得及行礼,就被抓住领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
“圣人可起了?”
郑史被扯着衣领往前走,两手不敢乱抓,只能勉强跟上广南长公主的步子,好不叫自己跌倒。
“起了,刚起……诶长公主——”
广南长公主松开了郑史的衣领直奔里间,郑史失了力跌倒在地,只能诶呦几声。皇甫沛东尚披着中衣坐在榻上读书,忽听外头传来动静,抬眼一看,只见广南长公主几步扑到了榻前,形态狼狈,目含泪水:
“阿东,阿东——阿姐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皇甫沛东被吓了一跳,书卷跌到被上,他伸手欲安抚广南长公主,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
“阿东,都是阿姐不好,都是阿姐的错,都是阿姐识人不清……我对不住你们父子,我对不住……”
广南长公主泪流满面,一句话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皇甫沛东一头雾水,宽慰都不知从何下手。
“好了阿姐,你先起来,有什么事……”
“圣人,圣人——啊哟……”门外传来了郑史匆忙的步声,又在门前跌了一跤,“圣人,晋王、晋王来了!”
皇甫沛东立时眉头皱起。
“他来作甚?”
外头悉嗦了一阵,大约是郑史站起掸了掸衣袍上的灰。
“禀圣人,不止晋王一人……晋王殿下与三位老相公一道,并一众朝臣国公,往庆元殿来了。”
广南长公主忽开了口,她刚哭过一阵,气还没喘匀:
“可有卫国公?”
“这……的确有卫国公同行……”
皇甫沛东挑起了眉头,还没等他说些什么,就见广南长公主抹着眼泪起了身:
“叫圣人见笑了,待事后必定与圣人说清明细……郑史,带本宫出去。”
皇甫沛东依稀有了猜测,他没有多问,只道:
“阿姐怎能就这么出去。郑史,遣人为长公主理妆,叫外头的都等着。”
永安岭南峰山路料峭,偏生皇甫仪生疏地驾着马一头拐进了那朝华道,身后追兵又紧追不舍,他只能闷着头往前奔。
王士贺,段志庆,姚韬。要么皇甫岩入京时没见着,要么早被他远调去了边陲,没道理会在咸安碰上。
分明是广南长公主的约,到了地方看见的却是萧元盛,当时皇甫仪心下就觉不对,而后皇甫岩那几个亲信带兵围上来的时候,他终于有了一种醍醐灌顶之感。
多有意思,都把他当戏看。
他如何有了仓皇出逃的时机,如何在出逃路上恰好遇到一匹带鞍又没拴上的马,又如何能找到一个没人阻拦的口子,皇甫仪已无心再去细想。
只他御马闯入山道后,他才后知后觉地诘问自己,他为何要逃,逃又能逃到何处去?
萧元盛甩开了同行之人,一路往上驱策,终于在一处悬崖前看到了跨坐在马上,对着远处云烟出神的皇甫仪。
“表弟,”萧元盛平复了气息,打马往前了几步,“跟我走,我不会伤你。”
皇甫仪却慢悠悠转过了视线:
“什么时候的事情。”
“皇甫仪!”萧元盛面带焦急之色,“下来,跟我走,你不会有事!”
“萧元盛,”皇甫仪调转了马头,叫自己不必扭着身子同萧元盛说话,“是不是很有意思。”
此时此刻皇甫仪就在悬崖边,只需一步就能粉身碎骨,萧元盛不敢妄动,只能道:
“我不会害你,皇甫仪,我什么时候害过你。”
“多有意思,看戏一样,”皇甫仪舍下了几乎所有的情绪,面上只剩平静,“我信过你,我怎么会这么蠢。”
“别在那,很危险,”皇甫仪平静的话语无形拷打着萧元盛的内心,“到我这来,我会带你走,你不会有事的,我不会害你。”
“然后呢,我和你走了,以后会是什么样?”
“以后会是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和以前一样,成州山雨,衡州湖舟,你不想回到那时候吗?”
皇甫仪忽的笑出了声,萧元盛看到他又调整了位置,在马背上挺起了胸膛。
“萧元盛,你还挺下贱的。”
破风声自萧元盛身后传来,一支利箭命中了皇甫仪的肩膀,在萧元盛惶恐的目光中,皇甫仪跌落马背,跌落悬崖。
箭出自皇甫岩副将王士贺的弓弦,萧元盛转头看过去时,王士贺神色慵懒,刚收了弓。
“王士贺!”萧元盛怒目圆睁,拔出了身侧的佩剑,“你怎么敢!”
“某怎么敢?当然是晋王殿下教我这么敢,”王士贺毫不畏惧,打马靠近了萧元盛,“晋王殿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该留太子一条命。”
“你放肆!”萧元盛振声道,剑锋直指王士贺,“圣人必会治你的罪!”
“治不治罪,得晋王说了算,”王士贺悠悠哉哉弹开了萧元盛的剑锋,“再说了,当初世子爷不也说,唯晋王是从么。”
“那可是太子!”
“那倒是有些冒犯……不过呢,世子爷,你此刻对某杀意正盛,但你也得想想,你是哪边的人。”
萧元盛没有回话,只怔愣地垂下了佩剑,王士贺心下嗤了一声,转而一打马鞭,朗声道:
“咱们这‘从龙之功’,晋王殿下必定会牢记在心。事已毕,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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