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荒唐的梦是她贫瘠的一生唯一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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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是它第三次在窗台见到这只琥珀色眼睛的黑猫。这一次,它离奇地开口说话了。
“嗨,我叫皎皎。”它的毛色在月光下泛着荧荧的光。
面对这样的异象,她或许不该回答。可是她鬼使神差地问道:“是“皎洁”的“皎”吗,你是黑猫,应该不是这个字吧?”
“你看,我脖子上的项圈上就写了这两个字。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名字。不过以前的事我好像都忘记了,只记得自己在南街徘徊的日子。”黑猫伸出前爪蹭了蹭那只陈旧的项圈。
“哦,你一定是被主人抛弃了,变成了有名字的流浪猫。”她的语气有些轻蔑,神情却并不含嘲讽。
“或许是吧,但是我要走了。”黑猫骄傲地扭过头。
“去哪里呢?”在她看来,流浪猫只会在它当初被遗弃的地方盘桓至死。
“周游世界,看无尽的山川风物。”它翘起尾巴,从窗台跳到她的书桌。
“或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它轻轻坐下,尾巴从身后包裹两只前爪。
这真是一个不合时宜又荒谬至极的邀请。她心里这样想。一只猫仅凭四条腿能走多远?又能走过多少春秋?又有何德何能来邀请人类与之同行?
“我不能和你走,不然爸爸妈妈会伤心的。”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手指一圈一圈绕着两根麻花辫的发尾,思考着这件事的可行性,并给出了一个在她看来无比诚恳的答案。
2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名为皎皎的古怪黑猫。它有没有去往它心之所向的地方?有没有见到心心念念的无边光景?又或者,它甚至尚未走出窄小的南街,便冻死在了一个寒冷的清晨。白雪篆刻了它在人间最后的碑铭。她在深夜合上那本最终变得无人问津的童话书时,又一次想起它。因为这是她索然无味的人生中唯一特别的因缘际会。
后来,当她不再把头发梳成那两根稚气未脱的麻花辫的时候,“爸爸”和“妈妈”这两个充满温情的称谓永远成为了过去式。
她把他们最后安身的两个逼仄的木盒留在了记忆里的故乡,虽然他们的灵魂或许已经走得很远很远。她甚至产生了些许庆幸的感觉。
她最后一次看向月光涌进的空寂窗台,并没有那只会说话的猫。她背上并不算充盈的行囊,去了未知的远方。或许那个时候,她还有一点没有燃尽的所谓梦想。
3
在某一个夏夜的晚上八点,蒸腾的窒闷热气混挟着尘埃如无数个往日一般扑向她。她穿着布料已经软塌的深蓝色工作服走向员工宿舍。工厂的过道上挤满了和她一样的深蓝色圆点,她在人山人海中惘然若失,又在两点一线的道路中沉静地随波逐流。
她疲惫至极,却仍不愿意坐宿舍楼的拥挤电梯,单独走着人迹罕至的楼梯。短暂的寂静里,她开始沉思前事。
她想起那本童话书,想起小美人鱼用爱与生命换来的不灭的灵魂。她不想要不灭的灵魂,只想化作一缕无知无觉的清风或烟尘。轻灵无痕地消失,那样一定算是一种解脱。
她想起那两根随她奔跑而肆意蹁跹的麻花辫,想起那两只小小的木盒。
她想起皎皎。会不会某一日它回到那个小小的窗台,想要告诉她它的所见所闻?如果它真的回来了,又会不会因为紧闭的窗和厚重的窗帘而有些许难过?
这些事想起来总好像隔着重重的雾霭,她似乎已经辨不清自己。她从前读过那位名为张岱的世家子的文章:“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她斗胆借这一句来描述她的心境。
3
她机械地洗漱完,躺在仅仅铺了一层凉席的坚硬床板上,听着天花板中央苟延残喘的风扇一圈圈转动的噪声,以及工友们轻微的鼾声,始终没有睡着。
窗口似乎飘进了一阵微凉的风。她睁开眼,借月光看到了皎皎。尽管世界上相似的黑猫数不胜数,她还是脱口而出:“嗨,皎皎。”
她跑到窗前轻轻搂住了它,好像捧着一个已然破碎的梦。
皎皎说,它这些年浪游四海,抓住了掠过高树和层云的风;踏过月下澄明如练的湖;最终伸手攀折下山巅的日光。
它伸出黑色的爪垫,将一簇微淼的光捧给她。像萤火一样虚弱的光,她的指尖轻轻一碰就消失殆尽。
她悲伤地说:“对不起皎皎,我打碎了你的梦。”
4
然后,她的梦便醒了。
她看向窗外,浓黑的夜色倏然而逝。已经有些燠热的晨风裹挟着宿舍楼里杂乱无章的洗漱声涌入,可是她仍恍惚地躺在床上。
昨天晚上真是在做梦吗?那只叫皎皎的猫真的没来过吗?如果真的打碎了它的日光,它又会有多伤心呢?
千丝万缕的心绪在她的头脑中百转千回,她只觉得心口沉沉,喘不过气来。
“皎皎,快起来吧。你的闹钟都响了两遍,要迟到了!”她的室友的声音变得振聋发聩起来。
她突然泪流满面。
原来并没有什么名为皎皎的黑猫,只是她十年一梦而已。
可是她又觉得庆幸,虽然她要在这所名为人间的监狱里继续做一个反复被审判的囚犯,但是她在已她的梦里触碰过遥不可及的山巅。
这样荒唐的梦,成了她人生中唯一的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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