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一面
-----正文-----
宇宙历801年7月26日,被誉为“一切的湮灭和新生之地”,天才们纷纷弃世,银河帝国在这里踏上正轨,伊谢尔伦民主自治领逆风执炬,在边陲重返几百年前的理想国,关于民主,关于自由……但是这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尤里安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从他十八岁那年算起,他已经过了三十二年的军旅生涯,并且在五十岁那年光荣退休。如果要让现在的尤里安对十八岁的他说些什么,那些满怀期待,那些壮志期许,还有那些出于跟随的心……好吧,也不是什么坏事,只是,尤里安,你确实如同杨提督说的那样,为自己选了份很糟糕的人生。不过尤里安并不后悔,他甚至于记得杨威利成为一个三流历史学者著书述作的愿望。他在五十一岁的时候拿起了笔。
他头发都白了!
不过他的头发本来就是亚麻色的,即使白了,也像是阳光下倒伏的小麦。杨威利在的时候,喝醉了,经常用古地球时期的一本书名去称呼他,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是还在海尼森的时候,杨威利不得不和特留尼西特及其拥趸照面,每次他气恼地回家,都会喝上好几杯红茶白兰地。醉倒了,他就会卧倒在沙发里,整个人就像是一只掉进黑夜里的黑猫,看着收拾茶具的尤里安,忽然没由来地称呼一句小麦的保护神!尤里安很疑惑,什么是小麦的保护神?杨威利说,就是小麦的保护神!噢……古地球那本书叫麦田里的守望者。你的头发很像小麦的颜色。
整理杨威利相关的史料时,永远也绕不开地球。
尤里安不得已重返他十八岁时的旅途,地球。结果他所搭载的舰艇在航行时,在伊谢尔伦附近的小行星带,被不在记录中的小行星击坠。不幸中的万幸,爆炸发生之前,所有人已经坐上了救生艇。但是救生艇实在太小了,小的在爆炸波的冲击里就像是汪洋大海里的一叶小舟,不知道被推往何方……尤里安是最后一个登上救生艇的,他受到的波及也最大。他几乎是刚上去就昏倒在地,他隐隐约约听到几个令人惶恐的名词:黑洞……弃船……求生……
提督,我要是现在死了,就比你多活了十八年,在你离去后,再次长大成人……尤里安这样想着,没有惶恐和不安,只是很沉的沉静。他以为他会见到死神,而死神会把他带到有杨威利所在的地方。他会告诉他,这些年,他有多么的想念他,他几乎成为了他。而当尤里安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金黄色的麦浪。
尤里安躺在一个红顶白墙的小房子里,正对面摆着一个木工活很差,简直像原始人做的柜子,柜子上立着一副中世纪的画,画上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他认识的,是杰西卡。
那几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除了这些外,旁边还堆着很多字迹密密麻麻的羊皮纸。尤里安随便捡起来一张,迅速浏览了一遍。字迹太潦草了,但是他依稀能够分辨出几个关键的名字:杨威利,莱因哈特,卡介伦……他还活着!尤里安忽然警铃大作,他下意识摸上右腰腰侧——他从军部退休之后,就已经将枪袋归还上交了。外面仿佛听到了他苏醒后的动静,很快,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他微笑着望着尤里安,就如同见一个见了几百几千次面的老友:“我知道你,你是尤里安,杨威利的养子。”
尤里安警觉又疑惑,多年的军旅生涯为他拉上了一根紧绷的弦。他沉默以应,望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笑了笑,说不必紧张,自己是拉普。——拉普,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他听过的。杰西卡战死的未婚夫。
——没有战死。
拉普纠正。
——我,以及我所在舰队的人一直活着。我所住的地方是这座星球,呃,这个黑洞唯一的风车磨坊,那里有窗户,你应该已经看过了,外面是一片金色的麦田。活下来的人总要活下去,他们在这片荒芜但富饶的土地发展生产。那片金色的麦田就是明证。看到那几个勤劳勇敢的农夫了没有?他们曾经是炊事兵,现在也最深爱这片土地。当时我们身处的战舰被吸入了黑洞之中,此后我们就一直生活在此。我们这里可以收到来自自由同盟和银河帝国的信号,但是很难出去……而且,时间的流速不一样。若果按照外面的算法,我已经有几百岁了。所以我们这里已经从原始社会发展到了中世纪了!等到再过几百年,也许我就能够留下杰西卡的相片了……
尤里安敏锐地捕捉到了话里未竟的含义,很难回去,就意味着可以回去。可是无论尤里安如何追问回去的通路,拉普也不肯相告,他只是说:“既来之则安之,就算是杨到这里,也就这样了……”不,不会的,如果是提督到这里,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尤里安在心里无声地呐喊着,在杨威利逝世后的几十年里,他几乎在心里雕塑出了一个杨威利的塑像。杨威利会怎么想,杨威利会怎么做。每当他静下心来,和心里那座雕塑守望相对,就仿佛王尔德笔下的童话故事,快乐王子,他的提督会慷慨地剥下身上的一块金箔,告诉他,去吧!
去吧,去田野!
尤里安就这样在黑洞里住了下来,和那些在他出生之时就已经入伍的人们一起劳作,在金色的麦田里,守望着日出日落……黑洞里大的一切都那么的有迹可循。尤里安就像杨威利曾期许的一样生活着,在黑洞的麦田小镇开了家餐厅。他的手艺绝佳,很快就门庭若市。甚至于拉普想吃,都得提前央求他家里的这位租客为他留个位子。
这是提督会喜欢的人生吗?
尤里安想要记录下什么的,比如这个黑洞,可是当他生出记录这个念头时,他的手已经拿惯了锄头,写不出流畅的文字了。拉普宽慰他:“比我那会好多了,你要知道,等到这里的羊皮纸发明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很多年了!我都快忘了文字是怎么写的了,只记得自己的名字,还有杰西卡的,杨的……在第一张羊皮纸上,我就只写了他们的名字。”
尤里安几乎是苦涩地想,看来自己并不能成为历史学者了,提督……
一年过去了,等到年终,士兵们有自己的丰收节。麦浪,篝火,面包……所有人在原野上唱着,跳着自由同盟几十年前就已经过时的歌和舞。他们嚷嚷着让他们中最年轻的尤里安——自由同盟的前任元帅,为他们带来一点新鲜的,可是尤里安是在杨威利的书房度过的青年时期——杨威利的书房里有一台老旧的收音机,不知疲惫地播放着一首古地球时期的小调。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船工的哨子,看惯了江上的白帆……士兵们都笑了,尤里安比他们这帮被时间遗弃的人还要古早!很快,庆典的最高潮降临了。电视机。一台漆面近乎全部剥落,只剩下金属的风化壳在屹立着。尤里安回过头,拉普的风车磨坊在黑夜中飞速的旋转着——电光火石。夜幕几乎被风车的扇叶卷破,而电视机则在众目睽睽中,亮起了雪花纹……
电视机里直播着尤里安十八岁那年的事情。
那年他们在伊谢尔伦负隅顽抗。
广场上的其他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们嚷嚷着要换台——就不能调到有快乐的事情发生的一年吗!拉普一边拧着扳手,一边苦笑道:“这是直播!兄弟们,直播!你们以为我不想看我家杰西卡吗!”尤里安忽然意识到什么,他的心在狂跳。他慢慢地走到拉普的面前,两个人中间隔着一从深深的麦浪。
尤里安强行抑制住内心的酸楚,说出了那个名字:“杰西卡。你回去见过杰西卡吗,你一定回去见过,对不对?”
夜幕笼罩着麦浪,麦浪已不再是金色的。
拉普沉默了半晌,他的声音那样轻,就像是风轻轻地吹过麦浪,那倒伏的一片……“我回去过。”
那座红墙白顶的风车仍旧在转动着,影子落在拉普苍老的脸上。他说:“中心广场的电视机收到的是海尼森的信号,对不对?几百年前,或者对你来说是几十年前,在海尼森广场暴动发生的三个月前,我几乎天天抱着那台电视看,因为里面有杰西卡,还有他的挚友,杨。杰西卡为了民主振臂疾呼。我几乎每天抱着电视机,如痴如醉。我能看见她了。你明白吗,她会出现在电视机里,我能在这里遥远地看着她。”
不同于杨威利,拉普在军校进修的时期,还选修了机械维修,他和几个有志于回家的工程兵修好了舰船的部分,他们回家了。他跑到海尼森的中心广场,那个时候他就像现在一样老了,老的白发斑斑,乡人不识。
他们的舰船太破旧了,从伊谢尔伦附近的小行星带到海尼森,居然要行进一个月。谁能明白这一个月里,拉普每天对着广播和电视收到关于杰西卡的消息时,有多么恐慌。他不能见不到她的。
当拉普赶到海尼森,只能在黄色的警戒线外目睹着杰西卡成为敲钟的亡者。杰西卡也看到他了,看到他苍老的样子。他们隔着黄色的警戒线,如同隔着一生。
——所以,尤里安,时间是不一样的,掉进这个黑洞后,你自己的时间,外面世界的时间,你根本就不能确定。你要知道光年,那些光射进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看到天边那颗特别明亮的星星没有,那是北极星。可是北极星早就在地球被抛弃的时候,随着太阳的陨落也一同陨落了。可是它还在,它还在天边闪烁着……尤里安,你是回不去的。
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他们都曾经回到过那片他们眷恋的土地上……然后发现,他们已经是异乡人。他们能拥有的只是这片黑洞里金色的麦浪。拉普将尤里安拉回风车磨坊,近乎悲伤地借着北极星的光亮,给尤里安朗读那柜子旁边堆叠一地的羊皮纸上的内容。上面记载的都是从拉普到这里以来,自由同盟发生的所有事。其中也包括杨威利的死。
拉普不断地书写,不断地记录,他不想忘记。可是记得到底有什么用?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已经过去,他所见证的只是几十年前,甚至于几百年前重复发生的事情的残影。尤里安哽咽了,他望着北极星,那颗星星多么明亮,多么像他少年时曾经和杨威利共同仰望的那一颗——他近乎坚定地恳求:“如果信号里我是十八岁,是我十八岁那年,那么提督就还没有似。我就能,我就能……请告诉我,要怎么回去!我要回去!”
拉普沉默了。他仿佛知道尤里安会坚持什么,他近乎颓丧地抬起手臂,指着风车磨坊的顶楼——战舰大部分已经报废,只有一只小的求生艇,停在风车的楼上,可是染料已经用完了,你没有办法回去的。
——我来时候的那只救生艇上还有!
一切都那么的原始,飞艇要飞出大气层,需要等待风的降临……而丰收节,则是黑洞里一年风里最强劲的一天。
在风中,尤里安看着金色的麦田越来越远,心砰砰直跳。他不属于这里,他不属于这片金色的原野,他现在要回到他应该在却没能在的地方——杨威利的身边。
尤里安一出去,就想方设法去到杨威利遇难的空港。他比拉普他们说的要快得多,他在成为伊谢尔伦最年轻的元帅之前,还曾是波布兰的关门弟子。尤里安的战舰操作技术堪称天才。……而且,他怕赶不上。
在空港,熙熙攘攘。
杨威利三十三岁,不过和他从军校毕业时二十岁的相片也没什么区别。他挠了挠那顶墨蓝色的军扁帽,和旁边关心和谈的人解释关于民主的事情。旁边是他当时的警卫员,警卫员先生一再提醒着杨威利应该离人群远一些,应该尽可能慎重,可是杨威利只是微微笑着。
隔着重重封锁,尤里安连跑带跳地高呼着提督。杨威利疑惑地看了一眼人群,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已经老去的尤里安。他和警卫员开玩笑:“哎呀,怎么那个老人家这么像尤里安啊……可能尤里安老了以后就是这样的。不知道我老了长什么样。”尤里安像疯了一样,扑到警戒线的面前,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深深地望着杨威利……他心中的雕像轰然倒塌,那些宝石,那些金箔,那些光辉的美丽的事物全都轰然而去,只剩下一个铅塑的人形,然后生出血肉,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三十三岁的杨威利。提督,提督!尤里安不停地重复着:“有危险的,地球教,他们要害您,请您……请您回伊谢尔伦,回到伊谢尔伦……”警卫员想要拖走尤里安,可是杨威利却让警卫员别为难尤里安。他握着尤里安的手,那双手上从十四岁就开始长的枪茧已经变成别的茧子了,皮肤也皱巴巴,黑黢黢的,是一双老人的手。
杨威利笑着说:“别担心,老人家!谢谢你,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请等着我回来,我一定会带回好消息的!……嗯,你长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尤里安深深地望着杨威利,他的喉头哽咽了,他,他要怎么说出自己是尤里安,他要怎么说出你会死……他说:“我,我是一个……很关心民主和和平的公民。提督,请你……请你……”
杨威利要上船了。他脱下帽子,和尤里安遥遥致意。尤里安始终握着那道警戒线,黄色的警戒线……犹如麦田。
他要守望提督回来。
……
拉普在羊皮纸上写下一道新的记录:宇宙真是无情,湮灭一切,又创造一切。尤里安又离开了,他还会再来。杰西卡,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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