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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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干裂的河床,我想起了你的名字。
我和你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子是空的,你也不在旁边,只有一对光秃秃的瓷杯,一个装着泥土,一个装着空气。
你知道我一向粗心。
原本想在你的杯子里种些花,却拿不准你最喜欢哪朵,挑着挑着就耽搁了下来。
杯子是你买的,在家乡的精品店。十四岁那年生日,你包了个纸盒塞给我说是礼物。
紫色的包装盒,里面是手绘的陶瓷杯,据说是老板设计的图案,一个绛红色头发的小女孩朝着杯柄的方向比了一半心。
很久以后我才见到这一对杯子的另一半,就在你的书桌上,是蓝短发的女生,姿势完全相同。
你说是老板画错了的杯子,本来是男孩女孩相对着比心的一对图案,被你八折买下了。
这对错版杯子也正如我们,虽然偏差,但总算了了一辈子。
我从山上迷了路,沿蜿蜒小路下来,竟来了另一面,这是一片森林,我想你会喜欢的,全是石头和高壮的树木,没有你讨厌的枯草和灌木。
我走了几步,撞到有家子人哭坟。
前天河流涨了线,水又湍急,调皮的孩子不听话,下河游泳成了新鬼。
我听见了,有人在风中啼哭。他说,我不想走。
和你躺在病床上时的语调一样。
啼哭的妇人递过来纸巾,她说,可怜的人,你也走了亲人吗。
我慌忙擦眼泪,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哭的。
可我走不动了,我在这儿立得太久,已经要变成一棵树了。
想变成一棵梧桐树,像我们上学的林荫道上的那些一样。
我去上早学,总不知道买什么吃,看见你笑盈盈站在小摊后面,给客人递过去一盒热腾腾的粽糕。
早餐小三轮车把上的喇叭里播放着带口音的招揽生意的语调,我拉了拉母亲的衣襟,如愿吃到了那盒粽糕。
我爱上了那个味道。
蜜枣很甜,但很少,被它浸润的米变成灰红色,埋在白糯米下头。而白糯米扒开又是一颗蜜枣。
它们是互相遮盖的,我想这是一个伟大的自然定律。
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你。
你笑了说,你来,我给你全是蜜枣,没有一点白米。
你说到做到,我递一块五过去,你在白色泡沫盒里全装上浸满蜜枣的深红色米。
我想我有一天总会吃腻的,可吃了两年,吃到我升了学不再经过,还是想念那一口蜜。
去年我回家去了,没下雪,天气不如我们两个的小城舒适,干冷到我发了烧,迷糊中看见你坐在床前责怪我。
你是该怨我的。
你该怨我没骨气,为何偏偏回到那里——你拼尽全力离开的束缚,最不愿回去的地方,你我二人的故乡。
可年岁久了,我也想真正找些时刻怀念你。
我想去问,老师们还记不记得那个没失误过一次的年级第一的女生。
我想应该有人记得的,就如你记得你的每个学生的名字一样。
可惜我找不到我们的故人了,我们像连根拔起的草,随风逸散到了天边。
前月你有个女学生来看我,问我们究竟是哪里的人,我说了地名,她惊讶。
“老师,您的故乡好远。”
我一下子没忍住眼泪,把她慌得连声道歉。
你瞧,我也不知道是怎的,要人提醒才想起你我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家乡四季分明,夏日暑气蒸腾,知了一遍一遍的叫。
我们凑在你家的小木桌案上写暑期作业。
我学得心不在焉,说知了声恼人,要拿竿子都粘了去。
你说别忙,我们爬树找蝉蜕去。
我第一次见你爬树,你教不会我,就让我在树下张开袋子捡。
我们收了半袋子去卖给药店,脖子上挂着老花镜的中医看了几眼,说当不了几个钱。
可见你拎袋子走,他又不甘心,从抽屉里扔了几张币给我们,念叨着,小小年纪,就知道挣人钱。
你带我买了棒冰,笑弯眼。
你牵着我的手说,毕业后就不回来了。
我觉得你像风筝,只要有风,就能飞得高高的,连线也牵不住。
我问你长大要做什么,你说要当老师。
县城的老师未有几个和颜悦色的,我说,老师对学生不好。
那我就当对学生好的老师,你说道。
我起了劲,说,倘若他们不学呢?
你笑得更开怀,那我便教他们上树捉蝉蜕,卖钱换棒冰吃。
我脸一热,心知你在揶揄我。
但你的话成了真,你的学生来看你,我们真的给他们买了许许多多的棒冰吃。
你执意要给他们讲我的趣事,我拗不过你,躲到外面去,你却又叫了学生来哄我进去。
那时是两个半大的老太太了,还领着学生胡闹。
后来不知道你是不是糊涂了,走前你一直在病床上念叨什么风,可没人敢冒险开窗让风进来。
你凑我耳边讲,让风把我带走吧。
我泪止不住了,你便也不说这些话了。
哭坟的人稀稀落落地走了,又只剩我一人了。
河边泥泞,我看不清,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过了前面的高地,我该能找着家了。
我叹口气,扶着歪树干走上去。
可这是什么?
一大片花地,全是杜鹃,一簇簇地盛放于这里。
是我记性不好,你早和我说过,你喜欢杜鹃花的。
我们县城哪里有杜鹃?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寻到的这种花朵种子。
种在盆里祈望发芽,却一次没见过长出苞来。
我毕业实习还在犹豫要不要回来,你打电话给我说你家里在催着相亲。
我们去南边好不好,到那里我的杜鹃花就会长了。你跟我这么说。
我们是不孝女,是没良心,是背井离乡的游子。
可凭什么要将自己的命运和不相识的男性相系。
风带起杜鹃花的茎,无规律地摇曳,将淡香带到我的鼻息里。
你该早想象到有这片花原,可惜我没明白你的意思,没让杜鹃早一点见到你的眼睛。
我说得有些太啰嗦,可你懂我的秉性,你在听吗?我已经明白你未说完的那层意思。
风把我引到了这里,我知道不必再祭奠你。
因为每朵花都为你的存在起舞,你从没有离去。
不要安慰我。
我是高兴的,风才是你的故乡,你要回家了。
又想起那年蝉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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