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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的午夜,一道黑影从寺庙的屋顶无声翻过,没有引起巡视的士兵注意。
裴景熟悉侍卫布置,很快绕开巡视队伍,往深处的庙宇摸索进去。九千岁的庭院很大,不知他住在哪间,裴景只好一间一间找过去。其中一间亮着微弱的烛火,他贴在墙边,从窗缝里窥见一丝内景。
屋子里,一男一女坐在床边相互依偎,男人的手搭在女子的小腹处,女子以手帕遮住半张脸,似乎在默默拭泪。裴景觉得男人有些眼熟,仔细辨认一阵,想起来这是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单修,已经做到六品武将了。
“静淑,你放心,有我在,我一定会保护好你和孩子的。”单修抱紧怀里的女子,对他深情款款地道。裴景努力回忆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直等女子放下手帕,露出秀美的面容,才猛地瞪大眼睛。静淑,王静淑,从前丞相家的四小姐,如今的五皇子遗孀王静淑?!
“修哥哥,从前我被父亲逼着嫁给五皇子,不得已负了你。如今我一无所有,你还愿意不计前嫌与我在一起,我都不知怎么感激你才好。”王静淑倚着单修,软着声音啜泣。
“好了,别哭了。本来你怀着孩子,我该早点把你纳进门的。但你这身份特殊,传出去不好交代,我父亲也绝不会同意……好在还有九千岁护着你。”单修说着,又状似不经意地问,“说起来,九千岁竟会那么好心,大费周章替咱们圆了这个谎。他到底在盘算什么,真没跟你说过?”
王静淑道:“他很少找我说话,真有什么打算,想来也不会告诉我。”
单修压下想法,笑着说:“无妨,你就在他府里安心养胎吧。”
王静淑乖巧地点了点头,然而就在她无意间抬头时,忽然注意到窗户边上透过月光印下半个人影,霎时声色俱厉:“谁?!”
裴景转身便逃,单修想要追上去,被王静淑拦住:“不可,闹大了我们也解释不清。”
王静淑想了想,拿起花盆里的鹅卵石,让单修往洛承宣房间的方向丢。石头砸在门梁上咚的一声,准备逃走的黑衣人在天井处犹豫片刻,便往那个房间扑过去。
“你怎么知道他会去那?”单修不解。
“他若是来刺杀我的,见到你不会转身就逃。应当是来刺杀九千岁,找不到房间才误闯我这里。现在我为保命提示他九千岁的位置,他八成会再去赌一把。”王静淑冷静道,“一会儿肯定要乱起来了,你趁现在赶紧走。”
单修怔愣一会儿,被王静淑又推了一把,才如梦初醒,连忙跳窗离开了。王静淑在窗前看着往洛承宣方向去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她没有告诉单修,自己知道洛承宣身边那个铁面奴的武功有多好,这人听到了她的秘密,她只好借洛承宣的手将其灭口了。
裴景推开房门,紧握住手中长剑,朝床榻上鼓起的被窝猛地刺去。剑身没入被褥毫无阻碍,他再一掀开,却看见里面只放着两只枕头。
身后一阵寒意袭来,他下意识扭头躲过勒向脖颈的铁链,一反身和扑上来的铁面奴厮打在一起。
铁面奴的招式十分狂暴,让人想起斗兽场的野兽,每一招都拼着你死我活的架势。裴景招架不住,仓促刺出一剑,却被铁面奴用腕上的铁链缠住,一把夺下长剑拿到了自己手里。他拿到剑,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挽起繁复且处处狠厉的剑花,姿态优雅地朝裴景杀过来。面具下那双眼静静地望着他,眼神如冷月般矜贵淡漠,透出的疯狂像是冰层下的火。
这个眼神,裴景简直不能再熟悉。自己曾追杀那个人到悬崖边,直至坠崖之前,他都是这样孤傲冷静地看着自己,如视死物。
铁面奴的衣服在打斗间扯开领口,半隐半现的右侧胸肌上深深刺着一个宣字,痛之切肤,爱之刻骨。裴景脑袋里嗡嗡作响,想起洛承宣在崖边射出的那一箭,贯穿左心,换作常人本该必死无疑。可如果……他是个右心人呢?
裴景的片刻出神让铁面奴抓住破绽,剑身嗤的一声刺入他的腹部。裴景剧痛之下闷哼一声,脱力跪倒在地。铁面奴正要不管不顾再次出剑将其毙命,却听到背后主人的声音:“阿奴,住手。”
铁面奴立刻抽回剑,退到洛承宣身边。
裴景跪在地上低声喘息,仰头看着沉默不语的铁面奴,再看穿着寝衣的洛承宣,气质慵懒,眼神却和身边之人如出一辙的凌厉。
“本君不在乎你的命,可是不能不在乎哥哥。”洛承宣看着蒙面的他,语气森冷,“好好想想该怎么做,裴将军。”
洛承宣从铁面奴手里拿过那把染血的剑,当的一声丢在他面前。裴景忍着剧痛捡起剑,踉跄起身,转头翻上屋顶逃了出去。
等黑衣人隐入夜色中,洛承宣走出门,与在窗边偷偷观望局势的王静淑对视一眼。王静淑有一瞬的心虚,又强迫自己压了下去。洛承宣对她指了指院外的方向,王静淑会意,对着外面的锦衣卫大喊:“快来人啊!有刺客!”
院外驻守的锦衣卫瞬间冲了进来,洛承宣跨过地上的血迹,带着铁面奴和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在全寺搜起了刺客。
裴景逃到萧琼的院里,脱力倒在地上,洛蕴和闻讯从屋内出来,赶到他身边扶着他。
“蕴和,你怎么会……在这里?”裴景撑着全身的力气才没有昏过去,低声问身边的人。
“是本宫担心裴兄外出,洛公子深夜寂寞,才着人将他请来。”萧琼从屋内走出来,看着他笑意寒凉,“不过看样子,裴兄没有做好本宫交代的事,那可怎么办呢?”
裴景竭力直起身子跪下,对萧琼道:“末将无能,辜负殿下嘱托,甘愿领罚,只求殿下放过蕴和。”
萧琼微眯起眼:“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本宫没诛你全族已是给你体面,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宫讨价还价?”
裴景紧紧握住洛蕴和的手,与他默默对视一眼,看见了他眼里闪烁的泪光。
电光火石间,裴景用力一闭眼,然后睁开,扬声对萧琼道:“殿下,末将失手并非是不尽心,而是与九千岁同院的五皇子妃有金影卫护驾,望见风声赶来阻止,才使末将刺杀失败,还险些丧命。”
“金影卫?那不是父皇的贴身侍卫吗?怎么会派给五皇子妃?”萧琼不由得皱起眉头。
“末将入宫操练时与金影卫交过手,不会认错,末将身上的伤,就是金影卫的鬼影剑法所致。”裴景强忍痛楚,将上身的衣料扯碎,露出满身狰狞的伤口,萧琼身边的侍卫在一旁辨认了一番,对萧琼点了点头。
“真是奇怪,本宫别的皇兄个个有儿子,父皇怎么单单就看重这个来路不明的皇孙?”萧琼冷笑一声,“真以为是五哥冤魂入梦给他留的?”
“五殿下死后,九千岁入府,遣散了阖府女眷,唯独留下正妃王氏。”洛蕴和忽然开口,“据我所知,陛下曾经的皇后,是王丞相的堂妹。废后入冷宫后自裁,而这位五皇子妃,是与废后长得最像的。”
“你想说,五嫂肚子里那个鬼胎,可能是本宫的亲弟妹?”萧琼直觉离谱,想笑时却又笑不出来。在他们这个可笑的皇室,再荒谬的事也不是没可能。为何老皇帝突然重用洛承宣,又为何派出金影卫保护他最讨厌的儿子的血脉?如果这个血脉是他自己的,似乎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原来他的好父皇,宁可再生一个,也不愿把皇位交给他。就因为他是奴仆所生,身份低贱,所以哪怕皇帝的儿子都死光了,皇帝都不让他登上最后的王座。
萧琼恨得心头滴血,面上却还是漫不经心:“这消息是有用,却不够买你们两个人的命。谁生谁死,你们自己选吧。”
“谢殿下。”裴景了无遗憾,正要挥剑自尽,被洛蕴和一把拦住,仰头对萧琼道:“九千岁带着锦衣卫搜查,应该很快就会查到这里。就算你把裴景的尸首扔出去,我也可以告到九千岁面前,到时候谁也别想把自己择清。”
萧琼眯起眼:“你威胁本宫?”
“不敢。只不过殿下送的茶叶还在我们屋子里,我还藏了很多可以证明殿下与裴景交往甚密的物证,六殿下即使现在去毁,也来不及毁干净。”洛蕴和平静道,“让我来替裴景遮掩,我保证,所有人都不会有事。”
萧琼冷冷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抬手一挥,让自己的侍卫跟着他们二人,名为听候差遣,实则是监视。洛蕴和扒掉裴景身上褴褛的上衣,用自己的衣服撕成条替他捆住最深的伤口,对身后的侍卫道:“你们把地上的血迹处理掉,把这件衣服丢到后山去埋起来。”
洛蕴和扶起裴景,磕磕绊绊地往自己房间走去。裴景有气无力地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知道你在编瞎话?”洛蕴和用气声回他,“我了解你,也了解宣儿。如果他真想置你于死地,不会用了金影卫还让你有逃脱的机会。除了下腹那个口子,其他的都是你仿着金影卫的招数自己伤的吧?真难为你的木头脑袋了,瞎话也编不全乎,还得我来给你圆。”
裴景轻轻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对不起蕴和,我该早点听你的话……”
“别说话了,先回房,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洛蕴和用力撑了一下快要跌下去的裴景,努力扛在自己肩上,在侍卫远远的注视下一步一步向房间走去。
裴景二人走后不久,洛承宣的人就搜到六皇子这里。萧琼故作不满地拦了他一阵,等放行之后,整个院子已经毫无痕迹。洛承宣又转头去搜别处,转了几圈到了武将的住所,锦衣卫打着火把,让所有武将都出来。众人被搅了好梦,困倦不已地出门,又被逼脱衣验伤,却都敢怒不敢言。所有人都被叫醒了,单单裴景的房门紧闭,无人应声。
锦衣卫回禀洛承宣时面带尴尬:“督主,裴将军那屋里正……属下怎么喊他都不理。”
当着旁人挤眉弄眼的暗嘲,洛承宣哼了一声,带着人大步走到他房间门口,冷冷呵道:“裴将军,再不出来,本君要叫人破门了。”
“来了,这就来。”里面一道酥软的男声由远及近,房门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洛蕴和泛着潮红的脸,不好意思地笑道,“方才我家将军睡得沉,没有听到叩门声,九千岁莫怪。”
洛蕴和身披一件雪色单衣,纤长的手指有气无力地扶着门边,对洛承宣赔笑时,双腿似乎软得有些撑不住,还在微微打着颤。下肢在衣摆下半隐半现,被火把照亮时隐隐泛出光泽,细看才发现,是双腿内侧不知为何湿淋淋的,还有不知名的明液顺着腿根缓缓淌下来,滴在褐色的地板上。
后面的武将们眼睛都看直了,洛承宣面色不善,用身体挡住旁人窥探洛蕴和的视线,对他冷声道:“兄长,有人深夜刺杀本君和王妃,你让裴景出来验个身。”
“验什么身啊,本将军这火还没消下去呢。”一只大手从后面拦腰搂住洛蕴和,裴景的脑袋搭在洛蕴和肩上,一边温存地蹭着他的耳朵,一边抬起眼挑衅地觑着洛承宣,“九千岁莫不是没见过男人那玩意儿,要趁这机会长长见识?”
底下的武将吃吃笑了一片,有胆大的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语气对旁边说悄悄话:“我说他半夜叫咱们脱了衣服给他看,原来是馋男人了。”“他那兄长也够骚的,勾得裴将军这么晚了还龙精虎猛,不愧跟九千岁是一家人。”
洛承宣脸色由青转白,几乎就要发作。洛蕴和又被身后健硕的身躯撞了一下,红着脸惊呼一声,羞赧地扭头:“将军,别这样……你先,去给洛督主,验一下身,回来再……”
洛承宣冷声打断:“滚进屋去把门关上,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洛蕴和还想说什么,裴景在后面不耐烦地把人拉进来带上门,似是把人扛到了肩上,一边走一边道:“理他做甚?咱们接着快活。”
一旁的锦衣卫对洛承宣道:“刺客下腹中剑,短时间内应当行不了房事,九千岁觉得……”
“让他们都回去,去别处搜。”洛承宣临走前,又咬牙道,“给他们二人拨个独院,不许让洛蕴和这副样子再让人瞧见。”
离开武将院之后,锦衣卫又搜了别的地方,在后山挖到了那件沾血的黑衣。顺着衣物和血迹再查,顺藤摸瓜查到了某个官员住处,正好发现他豢养武士,洛承宣直接定罪,让锦衣卫将其全家下了狱。
解决完一切回房的路上,洛承宣累了,让铁面奴抱着自己回去。二人一路无言,铁面奴憋了很久,突然憋出一句:“不是他。”
“嗯,我知道不是他。”洛承宣道,“不过这人和我不是一心,也在等着杀我,趁此机会办了他也不冤。”
“为什么?”铁面奴停下脚步,看着他,费力开口,“你哥哥,骗你。”
“因为我们都有自己想护的人啊。”洛承宣倚在他怀里,笑着摸摸他的下颌,“哥哥有裴景,我有你。”
铁面奴似懂非懂地看着他,眼神迷茫却专注,潜意识里知道,他是自己存在于世的全部意义。
“已经吃了六颗药丸,吃到第九颗,你就会懂了。”洛承宣贴在他的胸膛上,闭眼感受其中有力的跳动,缓缓吐出一口气。许久之后再睁开,眼里又是深不见底的寒意。
“萧琼,容你多嚣张了那么些时日,还敢威胁本君的兄长,你也该活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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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我听到你们都在骂我傻了(* ̄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