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哪个单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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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八月回到家之后,坐在床边,录音笔随手放在被子上。
时间慢慢倒带,李枫铭的声音不太清晰地从这支小小的录音笔里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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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第一次遇见战友,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他三十二,是今年刚从刑警队调去缉毒口的,理由是缉毒口目前缺人,得抓俩合格的壮丁过去。
服从调剂嘛。
这么想着,他便轻松地哼起歌,奶茶挂在手边的车把上晃啊晃,也不担心会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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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公安局。
“蔡队,蹲到人了!”
“这次必须抓个现行带回去交差!”蔡言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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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承善离开很久了,禁毒支队不再是原来那个大家庭,来的来去的去,一个队伍不能没有队长,上面就把刑侦支队的赵晓锋协调过来当禁毒副支队,队长的位置还空着。
童云自那次抓捕黑狗行动之后断了腿,接是接上了,也能自己走路,但总归是不太方便继续留在缉毒口,于是局里讨论过后便给童云安排进禁毒支队一楼最里边的档案室,做一些轻松的工作,既免得上下楼麻烦,又能安抚老战士,一举两得。
等到蔡言生成长起来,也便就顺顺利利成了队长。
童云在档案室,蔡言生有拿捏不准的案子就会自己下楼寻他,偶尔能看见童云手机的屏保。
屏保是一串数字,大抵是伍承善那个被永久封存的警号。
那是伍承善除名字之外的全部家当,都在那个警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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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言生懒得麻烦童云,每次都是主动下楼去找人,但童云骨子里还是更喜欢刺激的,又或者是怀念以前的禁毒支队,又或者是那次的抓捕给他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他时不时就自己撑着拐杖扶着栏杆往楼上走,站在走廊的楼梯口,看见蔡言生还好好的站在那儿,心里就稍稍放松。
每次他上楼总是强撑着去的,上得去下不来,腿疼得发抖,蔡言生看见就挖苦两句——“您老那腿还是别动了吧,省得伍承善在天之灵看见了以为队里上上下下对你不好,哪天一发火直接降道雷下来劈死我这个当队长的,我冤不冤。”
说归说,童云只笑:“我倒希望他真能看见,但人死了就是一堆灰,鬼魂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得了,我还是带您下楼吧,冯局看见您在这儿,一会儿准拿我开涮。”
蔡言生说完就蹲在地上,回头看着童云:“前辈,上来吧。”
于是童云犹豫半秒,慢慢弯着腰,趴到蔡言生背上去。
蔡言生站起来背他下楼,他忽然拍了拍蔡言生脖子。
“怎么?”
“拐杖。”童云看一眼身后的墙边。
“没人要您的,我等会儿给送下来总行吧,”蔡言生咕哝一句,“事儿真多。”
童云抿抿唇,不再说话,下巴微微搁在蔡言生肩旁边。
这人日常就是这样,说话尖酸刻薄还带着刺,很惹人烦,却到底不是真的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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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蔡言生到楼下部署行动,童云慢慢扶着墙从档案室出来:“出外勤啊?”
“前辈,”蔡言生一笑,忙小跑过去帮忙撑住,“您不在里头坐着,出来干什么。”
“我看看你们,”童云说,“不用管我,你们出勤......注意保护好自己。”
蔡言生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分寸,带着队员打过招呼就走。
童云忽地叫住他:“等等。”
蔡言生回头。
“你们这样是抓不住人的,”童云指指他腰间的一圈装备,“那些人隔开十里地都能闻见警察的味儿,你这回是跑街上堵他,你也不一定知道他会不会跑,别打草惊蛇了。”
“我明白。”
于是蔡言生折返回去换上便衣。
童云拍拍他的肩:“行了,去吧,注意安全。”
每一次童云撞见他们出勤都会叮嘱一句要注意安全,其实他也就比蔡言生大个六岁多,满打满算三十九,距离四十大关还差一年,反倒看上去跟那些五十多岁的一样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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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化工厂爆炸之后伍承善牺牲,表彰大会上局里顺便把拜师礼也一起办了,大约是因为伍承善走了,童云的白发忽然就长出很多来,审讯黑狗的时候硬是让蔡言生推着自己的轮椅过去,说什么也要亲自审。
明眼人都知道他很难受,冯局怕他就这么难受下去没个头,正好蔡言生在专案组的时候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兵蛋子,刚从分局刑警队上来需要一个引路人,于是便安排蔡言生给童云当徒弟,免得童云没事干老是想着伍承善的事情。
那会儿拜师礼办得还算简单,童云只拿着话筒说,活着,才能有更多可能。
蔡言生从来没开口喊他师父,一直叫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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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太阳炙烤着大地,蔡言生一身休闲短袖和大印花裤衩,脚上一双人字拖,手里拿着个卷筒冰淇淋在街上游荡,成功与街面上那些不读书的精神小伙融为一体,但他的眼神却紧紧盯着某处。
街边商铺一家家紧挨着,老旧的楼房早就拆了,现在都是高楼,而且店面装修也不再是2010年的简陋风。服装店玻璃橱窗里的白色塑料模特穿着漂亮的碎花裙子摆着好看的姿势,空调机运作的声音听得里面的店员昏昏欲睡;摆摊卖水果的坐在大篷车里乘凉;奶茶店里反复循环着甜蜜的歌曲,偶尔有几个学生背着书包从路边经过。
“注意注意,奶茶店方向,嫌疑人往自行车棚去了,鱼要跑。”蔡言生敲敲耳麦,低声说。
“收到,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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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枫铭正好骑着摩托车从蔡言生那边过,在路面上悠哉游哉。蔡言生眼前一亮,跟狗追肉似的当即追上李枫铭的车,一把夺过车把,手里拿着警棍,语速飞快:“警察,借一下车,谢谢!”
“哎我......靠!你抢我车,哎特么的我奶茶!”李枫铭没听清楚那人说了什么,自己的话也没说完,蔡言生就风一样飙车走了,奶茶顺势从车把上砸在地面,啪地爆开,珍珠咕噜噜滚在热得发烫的水泥地面上。
李枫铭脚上的运动鞋被奶茶弄脏,这下好了,大热天的好不容易舍得花钱买杯招牌,结果一口都没喝着,全拿去滋润大地。于是他站在原地气得大叫,把偷车贼的祖宗十八代都给问候一遍:“丫的!非法持械还抢我车!有本事你别让我逮着!”
他站在路边,掏出手机,咬牙切齿按下三个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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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这里是110警务中心,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李枫铭堂堂一个刑警队出来的国家公职人员,居然被一个小毛贼抢了摩托车,关键那小毛贼扬长而去就跟耀武扬威似的,实在是叔可忍婶不可忍!
李枫铭臭着一张大脸,也不管自己接下来要去禁毒支队,当即道:“有个傻吊大白天在步行街持非法武器抢我车子,你们管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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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言生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被同行一头按进派出所。
眼看着就要骑着摩托抓到那个招摇好几个月的马仔了,结果下一秒身后突然冲上来三四个人给他连人带车摁地上,他挥拳过去,没两秒两只手都被反剪在后头。
咔哒——
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蔡言生眼睁睁看着即将伏法的马仔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了,于是他惊恐回头:“铐我干什么!”
“还干什么,大街上持械抢劫你还好意思问我干什么,跟我们走一趟吧。”派出所的民警大概不认识禁毒队的人,说一不二,押着蔡言生就上了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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辖区派出所。
他被丢进了铁栅栏里。
“哎是不是误会了啊,我干什么了我,我一没吸毒二没贩毒你们不能乱抓人!”蔡言生喊道,“你认识我吗!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铐我!我市公安局的你们赶紧把我放了!”
处警民警互相对视一眼。
“给他做个尿检。”民警吩咐道。
蔡言生:“哎!哎!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他刚想跟眼前的小民警说自己身上有警官证,下一秒小民警开始给他搜身,搜了一通之后啥也没找到。
蔡言生暗骂:警官证肯定是刚才被摁地上的时候掉出去的,完蛋,冯局他老人家要知道自己不但没抓着人反而还弄丢了证件,回头不得抽死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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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尿检做完了证明自己是清白的,他又被带进了问话室。
“说说吧,为什么偷车。”
“我没有,我跟他说了借一下,我是警察啊我是你兄弟,不是你怎么就不信我呢?”蔡言生头大,“你们所长在吗,帮我找他。”
民警一拍桌子:“你还想抵赖!谁跟你兄弟,你?花裤衩,人字拖,你说你冒充什么不好你非得冒充公检法,我跟你掰扯掰扯啊,偷车呢,拘留,要是事主谅解之后,你们私下和解了,不用拘留也行;但是冒充公检法?这是多大的事儿你自己想想吧。”
蔡言生咬咬牙。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抓过那么多人审过那么多人,还得被同行误会成偷车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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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这么搁派出所呆了整整一下午,报案的那个说啥也不谅解。
还是后来所在开会回来正好撞见才给他放了的。
李枫铭大跌眼镜:“怎么就放了?放了他,我车怎么办!我车都坏了!”
所长干咳一阵儿,把这二位单独叫过去:“其实吧,小同志,是这么回事,这个偷车的......啊不是,这个借车的,跟你一样是个警察——”
所长话没说完就被李枫铭打断:“警察知法犯法就不用被抓了?什么世道!这个社会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官官相护的人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的!群众为什么遇到事儿不敢报警,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群败类把政法队伍的水搅浑了!”
“你这小兄弟怎么这样?我话都没说完,”所长有些生气,“他是警察没错,借了你车不小心弄坏了也是事实,我们已经做过他思想工作了,而且他在执行公务,你自己也是警察,你就不能理解理解同行吗?”
李枫铭脸上扫过一丝尴尬:“我......”
蔡言生揉揉被手铐勒得青紫的手腕,叹气:“市公安局禁毒支队,蔡言生。”
李枫铭差点原地晕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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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就是去禁毒支队报道的!
这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怎么当同事啊!
谁来救救他啊!
蔡言生伸手:“兄弟哪个单位的?”
“我......我,”李枫铭尴尬地挪开视线跟他握手,“我也是你们队的。”
“不可能,我没见过你。”蔡言生说。
李枫铭看过去:“我今天报道。”
蔡言生了然,紧接着脸上划过一丝狡猾:“行,就在这儿报道吧。”
李枫铭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啊?”
蔡言生:“看什么看,支队长没见过啊,那没事,反正你今天也盯着我看一下午了,该熟悉了吧。”
“蔡支,我错了。”李枫铭很想给自己抽一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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