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體

热门小说推荐

伊斯珀尔

-----正文-----

“早日康复。”

与病床上的朋友道别,彼得拉克走出病房。他习惯性地在裤兜里摸索,瞟见墙上显眼的禁烟标志,又收回手。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走出大门进入花园,彼得拉克长出一口气。虽然只是来看看朋友,医院里的空气也闷得他十分不自在。住院部比门诊区让人更加难受,濒死之人的绝望如梦魇如影随形,将呼吸堵得水泄不通。彼得拉克能够肯定,在这里面待久了,即使健康的人也会出毛病。

所幸他的朋友不是什么绝症,只是工伤,腿脚需要在医院看养些时日。

掏出火机点燃烟头,彼得拉克站在休息区的花园里,狠狠吸了一口。不这么做,他心里就堵得慌。不少家属和病人在这里休息,也有和他一样的烟友躲在这里。一半人洋溢欢欣,一半人深埋痛苦。他该走了。作为一个三十六岁没钱没势的单身汉,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生病,否则多年存款将瞬间消失。

从花园回停车场,要上台阶穿过住院部大厅,朝另一个方向去。彼得拉克在垃圾桶顶捻灭烟头,准备回家,目光扫到旁边的无障碍通道。

坐在轮椅上的金发少年努力试图去捡落在地上的书本,然而他的手指离地面总是短了一点点。彼得拉克弯下腰,伸手帮他捡起。那是一本有名的科幻小说,虽然他没看过。

“谢谢。”少年细声道。接过书本的手指白皙得像从出生就不曾见过太阳。青色血管缠绕着爬过他小臂,密密麻麻的针眼像蛇牙下陷的痕。

“没关系。”彼得拉克转身离开。背后再次传来齿轮生涩的磨砺声,职业习惯让他回头又扫了一眼。少年试图调整卡在拐角处的轮椅,但几次尝试均告失败。彼得拉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过去帮他挪开。

“谢谢。这个轮子忽然转不动了。”少年长出口气,擦了下额头溢出的汗水,“真是麻烦您。”

他的看护人呢?彼得拉克不由得注意到少年苍白的后颈。在后花园散步的病人一般都会有陪伴的家人或是护工。然而这孩子却独自一人,才落魄到连一本书都捡不了。

他看起来不比高中生大多少。“只是举手之劳。”彼得拉克不想继续做一些不好的猜测,“你想回医院?我可以推你。”

“这太麻烦了。”少年连连摇头,“我自己来就好。”

“我已经办完了事情,现在没什么要做的。”不顾少年劝阻,彼得拉克将他推上无障碍通道,“如果你再在大门或是电梯被卡住,也不方便。”

少年沉默片刻,仿佛忆起了什么,垂下眼睛。“那……谢谢您。”

滚动的齿轮磨出刺耳的噪声。“你的轮椅需要修理。”为了避免链条卡住,彼得拉克慢慢推着他前进,“你应该告诉你的父母。”

少年迟楞片刻,轻轻点头。“好。”

他比彼得拉克想象得更寡言少语。回程的路有些尴尬。彼得拉克不算内向,但也不是擅长在聚会里挑起话题的人。大厅人来人往,他们在电梯前等待。

“那个……好看吗?”

“什么?”似乎忽然从思绪中被惊醒,少年肩膀一抖。

“你的书。”彼得拉克眼神落在他膝上,“那本科幻小说,有些年代了。”书壳磨损严重,白线密如蛛网,似乎是借来或者谁的二手书。

少年惊讶地低头。一道星河穿越大半纸张,自封面一路跃过封底。“很有趣。”他嘴角难以抑制地露出微笑,“乘着飞船,与伙伴在银河里漫游……非常美好。”

“你很喜欢宇宙吗?”

“是的,但这里看不到什么星星。”少年点头,“如果能去山上就好了,但我站不起来,不能走太远的路。”

彼得拉克仰头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心中五味杂陈。叮咚一声,电梯门慢慢打开。其他人自觉地让少年的轮椅先进去。

“你在几楼?”彼得拉克问。

“请按一下十二。”

在面板上搜寻,彼得拉克的目光落到按钮旁时,浑身微不可闻颤了一下。没有人发现他脸色一瞬间闪过的痛苦。

自动门开开关关,行人陆续走出。当数字面板停在十二时,偌大的梯厢只剩他们两人。彼得拉克推着轮椅出门,服务台后的护士在看到高大的男人时闪过一瞬惊讶。轮椅上的少年微笑着朝她打招呼。她苦涩地笑了笑,挥挥手。

“就是这里了。”

少年推开病房门,慢慢转着轮椅移到床边。彼得拉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扶到床上。两个护士推着推车接踵而来,在床头架上挂上点滴。

“谢谢您帮了我这么多。”少年躺在病床上,“我很想跟您再聊聊那本书……但好像要先睡一会儿。”他朝那正忙着插针头的生气护士歉意地笑笑,“抱歉,我又偷偷跑出去了。”

另一个护士示意男人尽快离开。彼得拉克看着他闭上眼睛,咬牙偏过头走出病房。门边墙上的透明栏插着少年的信息卡。

名字是伊斯珀尔。

“完成。”彼得拉克推了两下轮子,齿轮咔拉咔拉地转,“你以后都不会被卡住了。”

“太谢谢了。”伊斯珀尔靠在床头,欣喜地看着他。“我没想到您还会再来。”

“没什么麻烦,顺路罢了。我朋友在楼下住院,来看他时,我忽然想起这件事。”彼得拉克将工具收回手提箱,“只是正常的生锈磨损,我很擅长处理。倒是你……”他甚至无法开口寒暄对方情况怎么样。伊斯珀尔的头发被剃掉了,脑袋上围着厚厚的绷带。化疗让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显憔悴,斜阳中的眼睛却像清澈湖水。

“书看完了吗?”

“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伊斯珀尔低头看向手里的小说,“我已经看了很多遍了。”

彼得拉克正在洗手槽清洗指尖的油,“为什么不让护士帮你买些新的?”

“大家都很忙,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病人。”伊斯珀尔对着雪白的墙壁摇头,“都是打发时间,我看电视也没关系。”

“我不敢想象你能忍受得了那些发臭的老头节目。”彼得拉克擦干净手回到床边,将轮椅撑开,“来试试?今天天气还不错。有我推着,你可以多逛一会儿。”

伊斯珀尔眼前一亮。

和真正的园林艺术相比,作为临时休息区的医院花园满目只有绿荫,显得无趣乏味。彼得拉克推着轮椅,慢慢在林道中前行。细风送来桂花清香,日转秋凉,伊斯珀尔的身上多了一条医院标准配备的毛毯。

彼得拉克很难想象这个孩子至今仍有笑容。他在护士那里打听到了伊斯珀尔的信息,没有一个是好消息。家族遗传病让他从几年前开始肌肉渐渐萎缩,开始是突然摔倒,到后来下半身变得麻木,需要拄着拐杖行走。现在两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只是与身体相连的无用骨肉。

“他的父亲去世,母亲改嫁了,现在会定期给他寄来医疗的费用。但钱没有意义。这是不治之症,医生认为他活不到成年。”服务台后的护士沉重地叹息,“您是两年来第一个看望他的人。”

彼得拉克捏紧拳头,指甲深深刺进皮肤。“我能做什么吗?”

“伊斯珀尔是非常善良的孩子,绝对不会麻烦别人一点。我无法相信上帝要让他遭受这样的痛苦。”护士摇摇头,“再到后期,他全身都会失去力量,因为呼吸衰竭而死亡。他曾经希望我们在那之前帮他安乐死,但他是未成年,我们不能答应。所以,”护士红着眼眶,“请您多陪他些时间,再让他开心一点吧。”

彼得拉克仰头看向郁郁葱葱的行道树。当电梯停在十二楼时,他就有非常糟糕的预感。只有最严重的病人会在那里进行观察。而结果也如他所料。

“你平常出来都做些什么?”彼得拉克低头问。

“找个阴凉的树荫停下,然后看书。您知道我的轮椅不太好用。”伊斯珀尔抬头倒着看他,“如果摔倒就出大麻烦了。”

“今天不会了。”彼得拉克微微动弹嘴角,“再也不会了。”

他推着伊斯珀尔沿人行道前进。虽然设施谈不上顶级,这家医院的环境还算可圈可点。微风吹过草坪,鸟雀停在行道树枝头鸣叫。伊斯珀尔眯起眼睛。他习惯性拨弄前发,却只摸到了一圈绷带。注意到动作,彼得拉克轻轻握住他的手。太小了,和常年接触机械油脂的修理工相比,伊斯珀尔的手白得像块冰冷的羊脂玉,他能清晰摸到每根掌骨。五指从掌心中滑出,伊斯珀尔的胳膊慢慢搭在扶手上。他垂下头,瘦削突出的肩骨微微颤抖,似要哭泣,却又没流下一滴泪水。

“谢谢,彼得拉克先生……”回到病房,伊斯珀尔坐在床上微笑道,“谢谢您带我出来。”

“叫我彼得就好。”平常总是他叫别人先生,听起来有些不习惯。

“彼得。”伊斯珀尔又念了一遍,“彼得。”

“就是那样,”彼得拉克点点头,“我也可以叫你伊西。”

伊斯珀尔在一瞬间睁大眼睛。他望着彼得拉克,再合上眼皮时,泪珠沾在睫毛边缘。

“知道吗,彼得。”伊斯珀尔轻声道,“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他是母亲烧钱且一无是处的累赘,没有人想给一个累赘好的脸色看。即使自己仍然在接受治疗是拜她所赐,伊斯珀尔很清楚他给女人造成了多大的麻烦。

“那就让我这么叫你。”彼得拉克替他拉上被子,向在门口等待的护士点头致意,“乖乖治疗,我休息日会再来看你。”

“这么多?”伊斯珀尔惊讶得双腿差点弹起来,“这样真的好吗?”

“从图书馆借的。”彼得拉克从放在地上的背包里一件件将书本拿出,摆在床头柜上,“我把电话留在前台了。如果你还有想看的,随时联系我。”虽然他知道肯定收不到电话。

“让我看看,”伊斯珀尔从中抽出一本,“这是……天文摄影集?”

“书这种东西,我不太懂。”彼得拉克无意识抓抓后脑勺,“所以就问管理员,喜欢看星星的人一般借什么。”

伊斯珀尔单手翻开。星海跨越中线覆盖两页,辽阔的苍茫草原上,小小的帐篷点灯支在画面一角。“猎户座。”他喃喃道,手指翻动页脚,“真漂亮啊。”

书页哗哗响动,见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彼得拉克轻轻拉上背包准备离开。虽然想过要不要再留一小会儿,但伊斯珀尔现在看起来很快乐,那就足够了。傍晚斜阳落在床前,穿过少年细瘦的手臂。漫长的治疗让他的身体白得近乎透明。

“彼得。”伊斯珀尔开口,“你过来一下。”

已经背上包走到门口的彼得拉克停住脚步回头。“怎么了?”他以为书有什么不对。

不抵他虎口宽的胳膊轻轻环住脖颈。伊斯珀尔的另一只胳膊还插着吊针不能动弹,只好半边身子贴着他。

“谢谢你,彼得。”他在笑,湿润的眼角紧紧贴着彼得拉克侧脸,“真的很感谢。”

“不需要。”心脏如擂鼓震动,“你说过的谢谢已经比这本书还要厚了。”他忍不住调笑,视野里,窗外的花园却渐渐模糊。

“如果现在没打吊针就好了。”他脑袋靠在彼得拉克胸口,“我想两只手抱你。但最近胳膊抬起来也很费劲。”

“下一次就可以。”彼得拉克抓紧他的手,“你想抱多久都可以。”

伊斯珀尔眼睛紧紧地盯着他,深处情绪千回百转,“好,”他说,“我一定。”

彼得拉克坐在轮胎堆上,看着外面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将烟头在手里转了两圈又扔掉。虽然没有必然联系,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烟瘾影响伊斯珀尔的治疗。

最近工作不太专心。他每周固定去医院一次,给伊斯珀尔带些新书。每周六的十三点,他开着自己的越野车去医院。那条路他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到达终点,却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紧张。二十分钟的车程中他同时感到快乐和痛苦,两者在心底如交杂的藤蔓向上生长侵蚀血肉和大脑。这一切直到推开房门,看见少年仍然好好躺在床上朝他微笑为止。

他不知道下一次来时,那张床上的人还是不是伊斯珀尔。

“彼得。”声音将男人从繁杂的思绪中惊醒,“你不开心吗?”伊斯珀尔坐在轮椅上抬头看他,“你最近总是皱着眉头。”

“我?不,没什么。”彼得拉克摇摇头,“只是些大人的琐事。”

“你可以和我讲讲,虽然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伊斯珀尔手指搭在轮椅边缘,“你都绕到停车场来了。”

彼得拉克这才惊觉自己早就走神多时。“抱,抱歉。我们这就回去。”

“没关系,我也不常朝这边走。”伊斯珀尔却因他的惊慌而笑起来,“倒是彼得,总是什么事都不肯和我说。”他嘴角渐渐垂下,暗淡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会心碎。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彼得拉克攥着轮椅把手,“伊西,我的生活很无趣。”辛苦,枯燥,勉强糊口。和伊斯珀尔共度的下午,是他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唯一的亮光。

“在无趣这一点上,我的生活不是合适的比较对象。”伊斯珀尔反而笑起来,“你的车在哪里?我想你应该是开车来的。”

“就在那边。”他慢慢将伊斯珀尔推到越野车前。

“好酷。”伊斯珀尔必须抬头才能看到深绿色越野车的车顶,“你改装过?”

“这是我的业余爱好。”彼得拉克点点头,拍拍车前盖,“我叫它‘老虎’。”

伊斯珀尔捂嘴,似乎要笑,又忍住了。“很合适。”他环视庞大的越野车,“我没见过真的老虎,但它肯定不比它们差。”

“你想坐一下吗?”彼得拉克拉开副驾驶门。他存款不够,却为这辆车下足了血本。见到伊斯珀尔惊讶的表情,心中就忍不住小小跃动。

伊斯珀尔低头看向自己的轮椅,“最好不——哇啊!”

他被彼得拉克双臂抬着抱上副驾驶。男人替他系好安全带,轮椅被放进后备箱。

“我们就在附近转转。”彼得拉克关上门,“给我三十分钟。”

位于郊区的医院周边没有什么风景,彼得拉克只是开车驰骋穿梭在金黄农田间的公路上。伊斯珀尔最开始紧张不安,很快却便像这年纪孩子该有的模样般兴奋起来。

“我好高兴,彼得。”他捂着嘴,冷冽狂风自半开的玻璃窗旁咆哮而过,“我都忘了上次看到外面是什么时候了。”

“你喜欢吗?”彼得拉克紧握着方向盘将速度加到最大,让呼啸的风声掩盖哽咽,“那我每周都会带你去看。”

所以要活下去,要等到我下一次来。

“我知道,”伊斯珀尔大声喊道,“我知道!”

他们最终停在一处山头。清新的山风钻进车里,伊斯珀尔深深吸了一口气。彼得拉克抓着他的左手盖在一起。

“那个是什么,彼得?”少年抬了抬下巴,“前面的。”

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去,彼得拉克的目光落到车前的银星。

“那是我的车标。”他眯起眼睛,“做标志的人本来建议我可以雕个十字架,但我换成了十字星。”

“你没有信仰吗?”

彼得拉克摇头,“如果上帝给我发双倍工资,我就立刻去做礼拜。”

他们一起为这个蹩脚的讽刺笑起来。

“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刚从书上看到,”伊斯珀尔前倾身体,“其实我们这里看不见南十字星。”

彼得拉克示意他继续说。这样的事情他并不在乎,但伊斯珀尔永远兴致勃勃。只要少年还有力气同他叽叽喳喳,就是最好的结果。

“十字星座由四颗星星组成。只有一直往南走,才可能在天空中看见它们。在中世纪,有人称它们为‘最初之人才能看见的四颗星’。”说到一半,伊斯珀尔笑了起来,“当然,现在交通发达,大家都能看见,早已没有那么神秘了。”

“你真的读了很多书。”彼得拉克感叹。

“我只是萎缩肌肉,但不会影响大脑。”伊斯珀尔视线移向自己的手指,“现在还能勉强翻动书页。不过,即使到了只有眼皮能动的地步,也有人创造过奇迹。”

彼得拉克心脏狠狠一抽。“你觉得你会是奇迹吗?”

伊斯珀尔沉默片刻,摇摇头,又点点头。“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彼得。”他看着车前的十字星,“其实我……已经比医生预计的时间多了接近一年。”

彼得拉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现在我能坐在这辆车里,本身就是奇迹。”伊斯珀尔慢慢地将音节咬清,“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你。”

“我喜欢每周你推开房门的时候。因为你,就连等待本身也成了我喜欢的一部分。”他一字一句说得小心,“原来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孤独的滋味。”

“我现在想要说这些,是因为……”他闭上嘴,细薄双唇抿紧发白。即使伊斯珀尔一言不发,彼得拉克也猜到了后面的内容。

伊斯珀尔终于到极限了。

他想说他也是一样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有工友,有老虎,有香烟,他的生活虽平凡单调但也满足。但直到遇见伊斯珀尔,他终于明白人类永远不可能填满的欲望是什么。

是爱。爱给予人希望,也让人绝望。爱让人永远期待着明日,也恐惧未来。因为万物有始有终,所有得到的,终有一日会被尽数收走。

“所以呢,”彼得拉克颤抖着抓住他扭曲的手指,“你想要抛下我一个人去死?”

“我没有说这种话。”伊斯珀尔盯着他。

“那就活下去啊!”说不清的刺痛如潮水在心口决堤,彼得拉克声音沙哑,“难道那个奇迹不能是你吗?”

风声忽然停歇。彼得拉克猛地意识到自己一时恍惚说出了心里话,“抱,抱歉。”

他太天真了,因为承担痛苦的是伊斯珀尔而不是他。一次次跌倒后从地上爬上床,一次次尴尬地被轮椅卡住,一次次在深夜哭泣的人不是他。他的健全就是对伊斯珀尔最大的蔑视。彼得拉克以为少年会哭,可预想中的情绪爆发没有到来。伊斯珀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像听见一声轰雷。

“没什么,你说得对。”许久,少年垂下眼睛,偏过头看向起伏的山谷岩层,“如果我能再努力一点就好了。”

生气了。彼得拉克一眼便知。此时再解释什么都是徒劳。明明伊斯珀尔比他瘦小那么多,浑身冰冷的气息却让他打心底害怕。

“……我们,先回去吧。”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护士可能在找你了。”

没有回答。彼得拉克不敢再说话,默默发动汽车。

从车上到病房,两人都一言不发。伊斯珀尔一回到房间,护士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这让彼得拉克再没有找到机会开口。他在电梯前转了三五圈,最后还是折返回服务台,告诉护士有情况立刻给他打电话。

接下来的一周他都神情恍惚,甚至差点失去一根手指。在同事的惊叫中,他猛地抽回差点被火焰烧伤的左手指尖,默默放下工具走出门。裤兜里的手机在振动,彼得拉克掏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

“彼得拉克先生吗?”

“是。”听筒中的女声莫名熟悉,彼得拉克皱着眉头回忆,忽然浑身一抖。

“请您赶快来医院一趟。”

血一般的红灯照亮苍白的走廊。彼得拉克坐在椅子上,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甚至不知道要做出怎样的表情。

伊斯珀尔在三个小时前被紧急送入手术室。这周他开始断断续续出现呼吸衰竭的症状。手术的成功率微乎其微,医生早已说过,即使伊斯珀尔这次勉强活下来,继续任何治疗都是在强行增加他的痛苦。

“对不起,”他对着紧闭的手术室大门哽咽,“对不起。”

再给自己狠狠抽多少个巴掌也没用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再看一眼那双半透明的青色眼睛。灯光熄灭的一瞬间,大门被推开,彼得拉克冲上去,腿差点抖得跪在冰冷的地板上。

医生从里面走出来,“是家属吗?”

彼得拉克点点头。除了他,也没人再照顾少年了。

医生伸出一根指头。“一周,到一个月。即使他再怎么拼命,也只能再往上延长十天。”他说,“整整七年,相较于大部分患者,他已经非常幸运了。”

脚步声渐渐远去,彼得拉克双手捂住眼睛,拼命不让自己打破楼道的宁静。很快,伊斯珀尔被护士们推了出来。苍白的少年仍处在麻醉中,双目紧闭,彼得拉克紧紧跟在她们后面,却不敢靠近。

他不知道要做什么才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如果这些疼痛能由他来背负该多好。唯一的神,请听见这个不虔诚的信徒的愿望吧。

伊斯珀尔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夜。彼得拉克靠在床头柜上半梦半醒。即使仪器显示的数字在正常波动,他也不敢放松一点神经。

“彼得?你是彼得吗?”因为麻醉,他的意识还有些糊涂,“我还在做梦……”

“你没有。”彼得拉克猛地惊醒,赶紧握住他萎缩的手掌,“我就在这里,伊西。”

“这是梦,”少年目光在天花板上飘移找不到定点,“好长的梦。”

彼得拉克紧紧握着他的手。随着症状愈演愈烈,少年的手掌愈发瘦小,无法正常屈直手指,任他一根根捋平。

“彼得,你看,”伊斯珀尔望着窗外,“好亮的星星。”

彼得拉克顺着他目光朝窗外望去。遗憾的是,瓢泼大雨中看不见一颗明星。那只是一盏行道树间的路灯,在风雨中尽忠守职。

“我也看见了。”彼得拉克点头,“它肯定是最亮的星星。”

“是天狼星。”

彼得拉克吓了一跳。

“最亮的是天狼星。”

但少年仍然没看见他。他似乎甚至都没听见彼得拉克的声音,只是纯粹地在自己的世界里,与梦中的“彼得拉克”对话。

“天上一共有八十八个星座。”伊斯珀尔望着雪白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一整个夜空。他念叨着一些彼得拉克闻所未闻的星座名字。麻醉剂彻底搞乱了他的脑袋。人马,凤凰,蛇夫,大小熊,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我想看,彼得,”在絮絮叨叨到彼得拉克快睡着时,他偏头,目光望向眼皮打架的男人,“我好想去看南十字星。”

没有开灯的病房,彼得拉克仍然无法确认少年睁着眼睛却是否清醒。他只知道如果明天再问一次,伊斯珀尔一定会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南十字星?”

伊斯珀尔在车上说过的话渐渐回到大脑。秋日雨凉,彼得拉克却手心冒汗,他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冒险的决定,只是凭着过往经验在大脑中估算里程。假设他们驾驶“老虎”全速朝南方前进,在七天之内,就能够到达国境线南端。假若天时地利都够,伊斯珀尔能够赶在死神的镰刀挥下前,亲眼看到十字星座。

“七天。”彼得拉克喃喃自语,握紧少年扭曲的指节。这是伊斯珀尔生命的最低极限。

“我会带你去看南十字星。”

-----

最近更新小说

最重要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