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风卷沙日色昏,固阳门戍胡天尘(2)
-----正文-----
依兰朵在延州府衙里头无聊翘脚,见夏辙带了叶念秋回来,忙跑出来迎接。
“刚看到押了好多人回来,”她看看叶念秋,“是不是被拐啦?”
叶念秋疲累地点点头。
“幸好官人来得及时。”
邱恒妍还是那身老人家的服饰,手里拽着带毡帽的假发甩着玩。
“待会进去记个录书就可以走了,”她看向夏辙,“我爹前些天还在念叨你呢,要不要去看看他?”
夏辙略一思忖,道:
“得空了会去的,邱将军还在固阳关么?”
邱恒妍摇头:
“前阵子跌了一跤,被我娘押在家中休养,固阳关那头我阿兄守着。”
“既如此,到时我也一并去看看,”叶念秋也道,“顺便见见兰姨。”
“这么水灵的小郎君,我娘见了必定喜欢得紧,”邱恒妍笑道,“行了不说了,我先进去了。”
“我在外头看到有卖醪糟的,”待邱恒妍进了内间,依兰朵道,“你们要不要来点?”
“你自己去买吧,我们也得进去,你在外头等我们吧,别在府衙里头吃东西。”
依兰朵点点头,欢快地跑了出去,叶念秋叹了口气,迎上夏辙坦荡的目光。
“走吗?”
叶念秋几经犹豫,还是道:
“你真的,要和你家里人……”
夏辙听懂了他的未竟之语。
“我说好的事肯定会做。”
“可我还……”
“你点头了再去,”夏辙认真道,“你不愿意的事我不做。”
叶念秋抿唇。他不是死人,夏辙的满腔热忱他能感觉得到,若无意就不该一直吊着人家,但若要把话说死说绝,他又下不去那个决心。
开景诗会对接如流,太学辩坛舌战群儒,诸文诸事都能盘出个清晰条理,却在遇上夏辙的一颗真心的时候乱了分寸,什么都理不出来。
他算计来整理去,始终盘不出那个让自己心安理得拒绝的理由,那欣然接受的由头却又不肯轻易落地,叫他不知该如何拒绝,也不知该如何接受。
走到普通兄弟这一步就该停了。他暗想。但心里头总有一处地方在说不该。
“先进去吧,还要留录书呢。”
得到这样的回应夏辙并不意外,他心中暗叹,也没能掩住面上的失落,跟上了叶念秋的脚步。
待到二人从府衙里出来,已是日头西垂,依兰朵在外头不知等了多久,见他两人身影,抬手摇了摇手指上挂着的两个醪糟小罐。
“接下来去哪里啊?”
“不早了,我们明天先去趟固阳关,”叶念秋看向夏辙,“然后么,夏二郎君,你是延州本地人,指条明路吧,我们先去找个客栈落脚。”
延州城虽城建环境不如开景,但繁华人流却是半点不输,更别提地处西北要枢,自大荣与西夏休战以来,商贸往来频繁,甚至通往了波斯。
游商来往延州,为沟通或多或少会些口音各异的官话,因而能打听的消息更是四面八方来。
只不过再怎么四面八方,也不是什么都能打听到。
“沟通东西的商路由西夏把持,若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便不让通行,”叶念秋转悠了一圈,落座道,“走天门山算是绕了路,成本增了,却不得不走。不过说是海路将开,想来延州这边也繁荣不了多久了。”
“我这边听说,那天门山闹鬼呢,”依兰朵自告奋勇也去打听消息,反被游商哄着买了串金饰,自己还觉得赚了,“因为绕路,所以进城赶不及,基本上都会在天门山那头歇一晚,我听他们讲,山里头晚上有怪声,还有鬼影!吓得他们晚上都不敢起夜。”
“天门山怪石嶙峋,夜里头看本就诡异,”夏辙被叶念秋勒令留在原地看桌子,只能分享些自己知道的,“只不过延州巡查没之前那么严了,我怕那帮上一教余孽已经出了城。”
“出城不出城,我们明天还是得去固阳关。”叶念秋作了总结,“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些东西,睡觉去。”
延州虽地处边陲,入了夜却也是如开景一般的华灯如昼。叶念秋趴在窗边对着城中灯火发了半天呆,左右睡不着,决定出去逛一逛。
街边人群无一例外手里提着灯,脸上带着个花里胡哨的面具,携家带口在道路上散步。一问才知因延州戒严,本应在年初的天灯节被推迟到今天,百姓放了松,过节的热情更比以往。
延州风俗混杂,什么节都能蹭一个,月月都能有几个节可过。叶念秋跟着人潮走了一阵,从街头到街尾,满街满巷都挂着奇形怪状的灯笼,路人提灯带面具是为了扮鬼,却也不是为了悼念先祖云云,大人们图个节日气氛,稚童们却相互攀比谁的灯最奇怪最夸张,以争谁是街上最强的“鬼”。
叶念秋在人潮中没来由的感怀,邪花也罢战乱也罢,再大的祸事来了,日子还是要过,死人死了,活人总不能跟着一起死。听闻天机卫走后,衡州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水溪镇空了,衡州城却不能跟着一起空。
耍着灯的小童抬起头,指着天欢声叫着,叶念秋抬头看去,只见数不清的灯放飞,色彩缤纷,宛如天上彩星。
一盏灯从叶念秋身侧伸出,他回头一看,一个高大身影戴着个滑稽的黑犬面具,浴着灯光,默默看着他。
“我不知道天灯节原来推到了今天,”夏辙把提灯握到叶念秋手中,“不然我肯定带着你从头逛到尾,带你看天灯节,还有延州。”
想了想,他又补充:
“还有依兰朵,不过我看她睡了就不叫她了。”
叶念秋手中的提灯花了大巧思,工匠以多根木条来回穿梭编织出一圈圈的藤,上头又以细木条缀出千奇百怪的花果,中间镂空,里头做了个球一样的灯架,雕出花纹,无论提灯怎么晃,里头的灯架都能保持水平。
“你要不要也戴个面具?”
夏辙手上拿着个白色面具,看花纹似乎是只狐狸。叶念秋接过面具也不戴上,只晃了晃提灯,示意夏辙跟上。
两人就这么慢悠悠踱着步,谁也不说话。旁传来几声欢呼,一盏庞大的凤凰灯缓缓升天,追上另一盏姿态夸张的狮子灯。
人群渐稀疏,街尾就没那么热闹,叶念秋站定回身,他站在人潮边缘,一手提灯一手拿着面具,默默看着欢声的人群。
在夏辙眼中,叶念秋一直是入世的,逢源的,到处都有他的结交,无论到了哪里都有美酒美人在等着他。可在今夜天灯节的边沿,他又觉得,叶念秋是遗世的,淡漠的,他身上不染一丝红尘,宛如独立山岩俯瞰人世的谪仙。
一股冲动从夏辙心头窜出,他伸出手,覆住了叶念秋提灯的那只手。
相比于夏辙,叶念秋堪称娇小,他的脸他一掌可覆,他的踝他一手可握,他轻易包住了他的手,厚茧盖上细腻。
“走吗?”
“人太多了,有没有别的路?”
夏辙从叶念秋手中接过提灯,交握的手却没松开,他提着灯牵着人,拐入了一条僻静的巷道。
“若我一直不点头,你打算怎么办?”
人群的喧闹隔了几道墙传来,夏辙牵着叶念秋慢慢走着,不曾停顿。
“那不点头就是,只要你不烦我,还愿意让我跟着你,那不点头也无所谓。”
“可我烦了你呢?我不想再见你,你却天天在我面前晃。”
“那我就躲起来不让你看见。”
叶念秋勾了勾唇,但夏辙没看见。
“你不想个法子改一改自己?说不定改好了,我就不烦你了。”
“你烦我只会是烦我这个人,那我怎么改你都不会高兴。”
“那你怎么办,我见不到你高兴了,你不就不高兴了。”
“你不高兴了,我得想法子让你高兴,”夏辙侧过头,默默看着叶念秋,“我怎么样无所谓。”
“可我现在就有些不高兴。”
夏辙有些慌乱:
“为什么?”
叶念秋压下笑意。
“没有为什么。”
“你哪里不高兴你就说,我帮你……我帮你解决。”
叶念秋低低骂了一声“呆瓜”,他知道夏辙听得清,夏辙无所谓挨骂,他只想知道叶念秋不高兴在哪里。
“夏辙!”
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打破了夏辙的思考,一阵破风声传来,叶念秋向前一步抬手接住——是个油纸包,摸着还热乎,似乎装着什么吃食。
却见夏辙神情紧张,连忙把叶念秋藏到身后,提灯晃动,晃出了从岔路中怒气冲冲走出的人影。
“我就知道是你,混账小子!躲什么!”
夏辙支支吾吾身体僵硬,叶念秋看到来人与夏辙相似的眉眼就明白了大概,心头也爬上了几丝尴尬。
“大、大哥,我……”
哪怕夏辙高了夏辕半个头,面对这个年长自己七岁的兄长还是会怯声。
“之前听老关说我还当他唬我,你现在都敢断……”
锤了夏辙一拳,正怒目斥责的夏辕一见叶念秋就息了声。
叶念秋一手还被夏辙握着,只能尴尬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夏大郎君,”他斟酌着词汇,“三年前惜芳楼谈香会一别,近日可好?”
夏辕看了看叶念秋,又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再看看自己弟弟的脸,毫不留情扇了上去。
“畜生!”他骂道,“娘知道了该怎么办!”
夏辕这一巴掌毫不收力,夏辙偏了脑袋,道:
“我会亲自和爹娘说明,只要……只要他愿意!”
夏辕又看看两人交握的手,此时两只手终于意识到不对,连忙松开。
“叶小谷主,你不用怕,是不是这个畜生强迫的你。”
明明是年长者却被怀疑被人欺负,叶念秋心情复杂。
“不……夏大郎君,这、这有些难说,是……”
“是我强迫的他,”夏辙抢白,“我会负责,大哥你当初教过我,若与人有了肌肤之亲就该……”
“是这种负责吗!”夏辕愤怒地打断,“我是这么跟你说的吗!混账!”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听着,你嫂子就要临盆了,娘这几天紧张的很,你就先别带人回去,回了也别什么话都说,明白没有?!”
夏辙回答地中气十足:
“明白!”
夏辕叹了口气,不想再说话,从叶念秋手中接过油纸包。
“大哥你今晚怎么在这?”
夏辕扬了扬手中油纸包:
“你嫂子偏要吃依阖大爷家的麻饼,别的都不要,我不得来给她带?”
-----
被某期待已久的续作创到了 缓慢恢复心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