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不是一个好老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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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拾感觉自己的失神仅持续了刹那。
他能感受到自己被宋柏抱着,随着水波旋转着漂浮,那被水浸透的胸口有着温暖的热度,但有那么一瞬间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了。
唐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拿起铁片,扎进了宋柏胸口。
鲜血喷涌而出。
下一瞬间,神思回笼。
他失声喊道:“宋柏——宋柏!”
唐拾浑身的血液都凉透了,他看着掌心溢出了鲜血,大脑一片空白,有几秒钟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他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唐拾扔掉铁片,在水中牢牢按住自己不受控制的手腕,透过伤口,能隐约看到里面透出来的虫体,他浑身颤抖着睁大双眼。
宋柏大口喘着气,每呼吸一口都带出肺部的血泡。
不远处。
漆黑的身影重新露出水面,宛如鬼魅般阴魂不散,森然道:“我说了,你真以为能杀得了我吗?”
“不,不……”唐拾声音发紧。
“你以为你身上的蛊已经解了吗?那一半的牵丝蛊可是在很早以前就种到你身体里了。”那人短促地笑了一声。
“你什么意思?”宋柏在剧痛中强撑着吼,“你对唐拾做什么了?”
唐拾耳畔炸响了一道惊雷,整个人像是被抛下高崖,神色是难以掩饰的绝望和惶恐。
宋柏的血几乎将周围的江水全部染红。
“……是牵丝蛊。”唐拾喃喃道。
早在那个人把他的魂魄从周临风身上抽离之后,就在新的身体里种下了牵丝蛊,大明山的地下两种蛊毒在他体内撕扯,才导致他如此痛苦,而宋柏引走了芝婆下的蛊,牵丝蛊重新进入蛰伏状态。
“你干什么?!”宋柏牢牢握住他的手。
“你不懂。”唐拾机械地重复着,“你不懂。”
“还记得你查到的信息吗?牵丝蛊是子母蛊,子母相通,两方同生同死,只要我还活着他就不可能死!”
难怪。
难怪谢桢身上的蛊虫并不能完全控制他的神智,因为他身上只有一半,而另一半被种在唐拾身上。
怪不得谢桢方才在如何杀死这人的问题上沉默了许久,他应该很早就感应到唐拾身上蛊虫的存在,并察觉到这一点了,只不过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解决办法。
“回来吧,”那人的声音柔和缱绻,“回到我身边,好好活着。”
唐拾眼神空茫一片。
他忽然拔出了宋柏身上的铁片,刺向自己白皙的颈脖。
宋柏劈手夺下他握着的铁片。
锋利的边缘割破了他伤口刚愈的掌心。
“你松开!”宋柏厉声道,“会有别的办法的,会有的!”
唐拾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眼帘,脸上的不知道是水还是泪,他艰难道:“还有什么办法……还有吗?”
冰冷的水流在带走他身上的体温,前所未有的疲倦席卷了他的身体。
“我想结束了,宋柏,我,我好累啊。”
他再经历不起一次漓阳了,他想杀了这个人,连同自己一起。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好累啊……”
他破碎的话语在宋柏心口带起一片酸涩的刺痛。
唐拾就要放任自己沉入水中。
“住手!”
宋柏的声音和另一道声音重合在一起。
——是谢桢!
谢桢穿梭在水下的钢铁中,反手打开了最后一个舱室,水流更快更急地透入舱室,火药被江水浸透,很快飘散开来沉了下去。
“轰隆!”
飞星号整个沉入江里,只剩下最顶端的栏杆还隐约露着。
船侧翻时部分船舱被倒扣在水下,形成了气室,谢桢在船舱下的气室里!
游轮下沉形成了巨大的漩涡。
而此时救生艇上的人员已经全部撤离。
赵明川拼命吹哨指挥船只掉头离开:“走走走!快走!”
火药浸水的速度没那么快,引信一点还是会炸,但威力一定比整个舱的火药连炸要小得多。
“我还活着,没理由让你欺负到我学生头上!”谢桢冷笑道,他的声音从符咒里传了出来。
此时所有人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这防水袋质量真他妈好!”
谢桢漂浮在水下气室里,周身皆是黑暗,剧烈的缺氧和变化的气压让他状态并不好,声音却依然沉着:“宋柏,带着唐拾离开这儿,越远越好……他身上只有一点蛊毒的遗留,那个人控制不了他。”
他简单一句话让两人皆心神一震。
唐拾大脑昏昏沉沉,费力地理解着他的意思。
他身上不是有一半的牵丝蛊吗?
但是的确奇怪,除却刚才他手掌被控制了一瞬间,他并没有像谢桢那样完全失控。
电光火石间谢桢一路上奇怪的反应连成了线索。
唐拾周身微颤。
十几分钟前。
船舱内。
烧灼伤将谢桢体内的蛊虫逼得暂时蛰伏。
他半跪在地,把唐拾平放在地面上,把被血浸透的外套垫在他脑后,撕开衣物绑住出血点靠近心脏的一端。
唐拾昏迷着,一截手臂因为失血显得格外苍白。
谢桢感觉到身上的蛊虫忽然开始躁动,他目光落在唐拾身上,眉头皱了起来——他能够感受到,那血液里有同类存在。
他来不及细想唐拾身上什么时候被种的蛊,用地上的水果刀划开手臂。
已经不再流血的伤口处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
唐拾的体温很低。
——蛊虫会永远向着更新鲜的血肉和身体涌动。
被鲜血唤醒的牵丝蛊虫唐拾手臂上破出,源源不断扎入谢桢手里。
谢桢手臂因为疼痛一顿,神色没什么变化,依然将手臂靠得离他更近,直到蛊虫尽数钻入自己体内。
他撕开衣服,裹住唐拾的伤口,用外套挡住自己沾血的手臂。
现在的牵丝蛊,都在谢桢身上。
而他独自一人待在即将炸成碎片的飞星号里。
“老师……”唐拾喃喃道,喉咙一阵酸涨。
谢桢体内的蛊虫像是预料到了末日就要来临,疯狂地在他皮肉里乱钻,谢桢视线全被游虫覆盖,身上所有的新伤旧痕都疼痛难忍,蛊虫控制他在水里挣扎着,但漆黑的船舱像一个铁笼,根本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谢桢仰起头。
他呼吸着最后一口浑浊的氧气,轻声说:“唐拾,宋柏,赵明川……邵舒闻。”
“很多年前我继承家学成为城隍,认识到城隍庙藏着很多腐烂到底的东西,却没能力改变它。接到任务来带你们的时候,我很清楚这是城隍庙分散我注意力的一种手段,所以当时我并不感到高兴。”
赵明川听着符咒里传出来的话,脚下雨水肆意流淌,整个人还没回过神来。
谢桢背靠着舱壁,由于缺氧而眼前发黑,想起多年之前的某一天潮湿的夏夜。
“谢老头有病吧!”赵明川愤愤不平地拿着书,跟另外两人抱怨,“两天内考完城隍十八史,这谁背得完,他有病吧?!”
“你这话别被他听到,老头记仇。”宋柏提醒道。
唐拾赞同地点点头。
“是啊,我记仇。”年方二十六的谢老头慢悠悠地撤掉身上的隐身诀,出现在他们身侧。
赵明川双目呆滞,嘴里咬的薯片掉了一地。
他拿着教材在手上敲了敲,温和地指向黑夜:“鉴于你还有力气抱怨,去那边山路,体能训练,负重十公里。”
当年的谢桢转向同样呆滞的另外两人,挑眉:“愣着干什么,连坐制度,一起去跑。”
宋柏和唐拾:“……”
符咒里传来谢桢闷闷的笑声:“……可能我一直都不是一个好老师吧。”
泪水从唐拾脸上决堤而出,他用沙哑得不能再沙哑的声音道:“你是,你是的。”
“虽然现在说有点晚了,但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各自找到自己的路——我先歇会儿,底下还挺冷。”谢桢咳嗽一声,自从他被蛊虫附体以来,每一次碰到火都意味着烧灼的疼痛,但现在他还蛮怀念的,毕竟火很温暖。
滚烫的泪水在唐拾脸上和雨混在一起。
他抱着宋柏,朝远方拼尽一切力气游去。
其实用不了多少力气游,迷雾中根本辨别不清方向,江水主动将他往更远的地方推去。
载着游客的船在大雨下开足马力,穿着雨衣的学生和老师浑身湿透,在寒风下瑟瑟发抖,几艘船往反方向脱离飞星号沉没的漩涡。
他没能歇上多久。
因为水下的引信触发了。
那人发出狂怒的嘶吼。
牵丝蛊子母一体,子蛊死去,他必死无疑。
数米高的波涛从江面上惊起,带着劈裂天空之势。
唐拾扒着摩托艇的残骸,感受到宋柏像往昔无数次一样,伸手把自己护在怀里,为他挡下了大部分冲击力,整个人被重重拍到了残骸上,闷哼一声。
赵明川在甲板上,浑身被水泼得湿透。
江面上的雾气却没有随着爆炸散去,气温仍然低得异常。
邵舒闻从下面的船舱里冲出来,摇着他的肩膀,大口喘着气:“还没结束!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
赵明川转过身来,错愕道:“什么?”
“——阵已经开了!关不上!”邵舒闻指着天边完全没有丝毫闭合痕迹的裂隙,瞳孔透着濒临崩溃的压抑和恐惧。
震荡过后的晕眩感让唐拾几乎吐出来。
他死死拽着宋柏,把人拖上残骸,旋即又在巨浪的冲击下昏了过去。
“漓阳那次血祭成功了,但阵法缺了梅花篆的一角,打不开又没法关得严丝合缝,最后鬼门里的冤魂厉鬼从缝隙里逃出来,血洗了漓阳城。”邵舒闻全身都是冷汗,“现在血祭没成功,没想到那道缝隙会依然在。”
——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那一部分梅花篆补全阵法空白,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赵明川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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