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世事向来如此,介是必然,不能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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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悦见他整堂课情绪都不好,打算下课请他吃饭。对方答应得爽快,终于笑了一下。
上车前,周邶偷偷抬脚确认鞋底有没有湿泥。并不陌生的小动作,被钱悦捕捉到了。
这位课友长相清俊,学生时代估计是很多女孩日记本里白衣飘飘的那个“他”。有才有貌的人多数倨傲,但他却相反,不知道经历过什么。
“蒋老师,我能叫几个朋友一起么?他们都很喜欢你的戏。”
钱悦笑眯眯地应下,心想,你们要是知道我谁,得扎我车胎……
晚上来了几个陌生面孔,全是没听过名字的小演员。一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但几两啤酒下肚后纷纷放开,个别也不叫他“蒋老师”了。
人一醉,小插曲随之而来。叫小K的女生接到房东电话,房东问怎么别人一个月电费好几百,她才三十块,是不是有电器被搞坏了。她哭着说因为我不用热水器,我烧水用大学生冲澡神器洗的。
醉得厉害,她室友拉她先撤了。
“小K想攒钱买房。”周邶解释。
可这钱哪里能这样“攒”出来呢?
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想看的演出倒一场不落。买票也有省钱的招,演出前几天总有人临时去不了,着急挂海鲜市场出手,这时大刀特刀对方都愿意卖,就怕砸手上。
钱悦默默转着酒瓶。他不知道冲澡神器长啥样,也不清楚海鲜市场什么意思。经历过类似的日子,如今竟感觉十分遥远,这仿佛是一种背叛。
天南海北地聊,最后还是扯到“钱悦”这个名字。
大家打听他跟“钱悦”的关系,钱悦:“挺熟的。”我就是钱悦。
被问起“钱悦”靠什么演技逆袭,钱悦:“不清楚哈哈。”靠灵魂互换。
跟上次《斑马鱼》后的不同,这回饭桌上没人喷钱悦,只剩叹息。大伙都看了《神的游戏》,赞不绝口,但夸的时候总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
“搞不懂咋就突然超神了。”
“我挺嫉妒他,拔高一点说,这经历真传奇。”
“再看吧,搞不好只是灵光一现呢。”
“这运气也太好了妈的,才二十一岁。”
“你们说他有几套房?”
“我们的人生,再怎么努力,估计也达不到这种高度了。”
“小邶,你说……如果你当初真演了《当钟声响起》,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钱悦恍然回首。
***
刚下飞机,蒋京雪头件事就是看钱悦有没有发消息。他说晚上有饭局,晚点聊,然后再没信了。
迎面是巨大的机场广告牌,“‘思念’牌话梅糖——思念的味道!”傻不拉几的,他却觉得有几分道理,不过话梅糖和思念的区别在于,思念含不化,除非你见到那个人。
他没等来微信,等来了一通电话。
“打扰了,请问您是蒋老师的家人吗?我播的快捷键。他醉得挺厉害,您方便来接他么?”年轻男声。
他俩快捷键1是对方号码,作为真·知根知底的人,出事了能帮衬。地址是家大排档,蒋京雪到那人都傻了,隔条大马路都能瞧见钱悦发酒疯。
钱悦扒拉着一小青年的裤子,五体投地凄声道:“周邶!我对不起你啊!”
“哎哟哟——蒋老师——”眼看膝盖要找地,他被旁边一男一女拉住了。
被行大礼的周邶急得冒汗,弯腰搀他:“蒋老师你醉了。”
钱悦跟商场气球人似的,脚步虚浮,实则走位灵活,一个没看住就又要跪:“我……我不是蒋京雪,我是钱悦!”
隔壁铺头正好在放《求佛》,配上此情此景简直是拍喜剧片。老板娘在门口抽烟抖腿看热闹:“哎呀,昨天还有个大学生,喝高了说自己是余诗呢。”余诗是家喻户晓的女歌手,四十多了。
钱悦双手合十:“周邶,我真的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老师你别说胡话了,大马路上呢,你家里人马上就到了。”
“哦,蒋京雪要来接我了。我真的是钱悦,不信一会儿你们问他。”
“……”
搀他的女生焦头烂额:“小邶,他家人啥时到,要不打电话催催。”
“他说十五分钟左右,估计快了。”
“大刘,你把帽子给他戴一下吧,别不小心被路人拍了。”
长发男人摘下帽子:“早知道不让他喝那么多。”
“他一开始也没喝啊,不晓得后面怎么就突然灌自己了。”周邶苦笑。
这个路口红灯长,蒋京雪边看他们拉扯边看倒数。好容易转绿灯了,他大步跑过去,连帽子被吹飞都没管。
“不好意思我来接人。”他拉下口罩。
大伙愣了一下:“能看看通话记录吗?”
蒋京雪把钱悦挂身上,掏手机解锁。后者就一复读机,众人第一次听到那么多种语调的“对不起”,如一场多变的雨,声声道歉砸向周邶,而后者内心毫无波澜,只当他是酒后失态。
周邶心想,如果在场有谁需要道歉,绝不是蒋老师。
他望向来人,这是周邶跟这名眼中钉第一次打照面。对方个子很高,但他不愿抬头仰视他,只是把眼睛朝上提溜。
冲击力爆表的长相。仅一眼,周邶便感叹老天爷真不公平。
“辛苦,那我们先回去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大家原地石化行注目礼。
“怎么来的是钱悦……”
“操,他是不是没认出小邶啊。”
周邶耸耸肩。世上最嘲讽的事莫过于此,你把人家当肉中刺,可对方认都不认得你。
***
大半夜海边没人,蒋京雪和钱悦脱了鞋沿岸走,潮起潮落,海水漫过脚踝,温凉而酥痒。
钱悦不想回家,偏嚷嚷着要来海边踩浪吹风。
“酒醒了吧。”
“嗯。”钱悦摇摇晃晃地走,蒋京雪怕他站不稳扎水里,一直拉着他手腕。今晚折腾下来,傻子都猜到钱悦心里有事。
蒋京雪轻声问:“想说吗?”
故事简短,很快便讲完了,他和海浪静静地听。
“不提《当钟声响起》,我都对不上号。”钱悦道。
“很难描述现在的心情。”
“像他这样被我抢了角色的小演员,圈里海了去了,但他们离我生活太远,就是一个名字,没有实感,大部分人我都记不清名。之所以记得周邶,是因为我不会读‘邶’字,当时搜了下才有印象。”
“但当你接触这个真实的人……一切就不同了。”他接着说。
“你会真切意识到,自己夺走了别人的机会、梦想、财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蒋京雪:“你想弥补他?”
海风吹乱钱悦的额发,挡住他双眸:“无论如何补偿,我都无法把他当初应得的还给他。”
来海边的路上,钱悦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跟月亮对话。
他:你一直高高挂起,看着人世间那么多事,什么感受?
月亮:没什么感受。
他:你不会生气吗?不会遗憾吗?
月亮:不会。
他:你好冷漠。
月亮:世事向来如此,介是必然,不能逃脱。
他:那如果我做错事了,又该怎么弥补?
月亮:无法弥补。
钱悦醒来后,“无法弥补”和“不能逃脱”两词在心中闷响回荡。
蒋京雪在后头跟着他。性格使然,他没想过要安慰对方,某些听似体恤的话,只会给对方带来虚假的卸重感,这又有什么意思。
于是他道:“钱悦,我不信世上有补偿这回事,但我信因果循环,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该你还的,你总得受着,所以先往前走吧,看看前面有什么。”
钱悦凝视着蒋京雪,觉得他就是刚才梦里的月亮。也许是酒精作祟,他鬼使神差地问:“那你陪我一起吗?”
蒋京雪:“嗯。”
月亮冷酷地遥望着一切,但光辉永远笼罩他。
***
周邶彻底明白何为否极泰来。
某个匿名大款给他们剧团捐了一笔巨款,其中一部分作为租房补贴、饭补、交通补贴等落在演员们手里,数目足以让他摆脱地下室海景房,不仅如此,剧团还帮他把表演进修的钱报了。生活压力减轻,周邶“财大气粗”地换掉了所有破洞袜子。
事业上,蒋老师是贵人,帮忙牵线搭上许多剧组,去圈内饭局也带着他。
他女朋友开玩笑:“蒋老师对你真好,该不会看上你了?”
“得了,”跟自家人聊天,周邶小小八卦了下,“人家八成是有对象的,我看他总捧着手机露出很那个的笑。”
“哦我懂了,就说明那个那个呗。”
“对,就是那个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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