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沿黄泉路继续行驶三百米。”
-----正文-----
红灯停,钱悦嘚瑟地看着自己的大屏广告,没注意到自己找的人就近在眼前,正扶着石墩子干呕。
看广告看太入神,后面车“哔”了一下他才发觉能走了,导航显示还有两点多公里到达目的地,钱悦叹着气松了点油门,不想那么快面对现实。
自《史上最小型晚高峰》起,他的生活闹剧不断。
那晚用书扇他的人其实大有来头。他叫蒋京雪,是已故影后江沛雯的儿子,老爹是蒋杰文二叔是AAA,舅舅是GGG表姐是UUU……政商娱三路,一家子有权有钱。蒋京雪刚回国不久,曹戚能认出他来也算有点人脉。
人公子哥扇他指定是哪不满了,歉是一定得道的,不然大概率被整。曹戚神通广大拿到了蒋京雪的微信号,让钱悦约他出来吃顿饭。
结果出师不利。
他发好友申请:蒋老师您好,我是钱悦,想请您吃个饭当面道歉,解释一下当天的情况,不知您何时方便?我配合您的时间。
蒋京雪没有直接通过好友申请,而是在申请框回:你是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钱悦拿不准这是骂人还是关心,人家说不定还真查到自己出了意外。
他老老实实:拍戏的时候摸了下驴尾巴,就被踢了,轻微脑震荡。
蒋京雪回“哦”,然后就不理人了。
操了,看来那真是嘲讽。
又败一局!!!!!
在往后的半个月里,这哥微信加不上,信息从不回,电话打不通。公司正在磨蒋京雪舅舅公司的资源,无奈之下曹戚说,要不直接登门负荆请罪吧。
为了在圈子安身立命,钱悦低过不少次头,一般都是嘴上唯唯诺诺,心里重拳出击。多来一次也没差。
曹戚不知道蒋京雪住哪,只打听到他在一间剧场做义工。
“请沿黄泉路继续行驶三百米。”
钱悦放慢车速,四处找剧场招牌。搞不懂剧场怎么会藏在老旧居民区里,这片楼太密,他兜了几圈都没找到。
剧场没找到,倒是在黄泉路上遇到了蒋京雪。他悠哉地蹬着共享单车,后脑勺挂着片要掉不掉的叶子,钱悦拉开距离默默跟着,看他拐弯进了健身公园。
这人不着急上班,还有闲心去玩喜羊羊摇摇车,器材有点掉漆了,显得喜羊羊面容诡异邪恶,跟蒋京雪本人有得一拼。他猫里头玩手机,喝饮料,十多分钟后才重新蹬车走人。
晚霞快灭了,斑斓的云层不断向后退,看起来就像蒋京雪把它们甩在身后。没骑多远,他顶着那片叶子钻进栋其貌不扬的小楼,招牌斑驳:无聊人生剧场。
停车后钱悦做了件滔天恶事,他把楼下唯一一辆共享单车骑到了两条街外,这样姓蒋的一会儿如果拒绝跟他吃饭,出来就只能走路了。
代价是钱悦跑了两条街回来。
剧场入口立着个易拉宝:《老张》——林安养老院出品。
钱悦压压棒球帽,对检票的奶奶道:“阿姨您好,我找蒋京雪。”
“门票三十,还有十五分钟开场。”
“我不看戏,可以去后台找他吗?”
“门票三十。”
“或者您帮我叫他一下成吗?”
“门票三十,支付宝、微信、现金都行。”
“嘀——支付宝到账——三、十、元。”
剧场贼小,舞台上蹦跶不了几个人,观众席连一个班都坐不下。来的基本是老人家。
钱悦缩在最后一排角落,灯暗下去时眼皮开始打架。上个通告录了十小时,内容又无聊,累死。
这一觉睡得跟打了全麻似的,他醒来时,台上七旬老人正撑伞踱步:“今夜的雨声,好像和我十四岁时听到的,没什么不同!”钱悦听到这句话彻底清醒了,不是因为内容,而是一种......一种感觉,它苍劲清冽,像冻雨般飞溅到皮肤上。
收光,暗场,掌声起。他就这么睡过了整出戏,只看到最后这幕。
散场时旁边俩叔聊:“厉害啊,你看人家就是业余爱好。”
“过几年退休了咱们也可以试试。”
“你能自编自导自演?拉倒吧你。”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一道小白影跑上舞台撤道具,是蒋京雪。钱悦偏头看了看,发现他后脑勺的叶子没了。
“蒋老师!”钱悦喊。有钱人都爱装文化人,这么喊一般不会出错。
他大跨几步跟到舞台边,仰头看蒋京雪:“蒋老师,我钱悦呀,晚上方便一起吃个饭不?想跟您正式道个歉。”收了点音量。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从如此刁钻的角度看,蒋京雪也没变得奇形怪状,毕竟有影后基因。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生得很“净”,像刚从烟盒抽出来的薄荷烟,但要说多好看,倒也没有。
钱悦试着抽过一根双爆珠的,不习惯,太呛了感觉像溺水。
“我帮你收吧。”
人看也不看他,麻利地把小件道具叠起来。
“......”
“我还是第一次看话剧,”他插着兜,试图找话题活跃气氛,“他们是对口型么?还挺过瘾。”
一颗玻璃球掉出道具盒子,骨碌碌滚到舞台边,被钱悦用手挡住。蒋京雪单膝跪地去捡:“你认真的?”
两人离太近,钱悦直接跌入他眼中的不屑里。
“我......”
“小蒋,你朋友吗?一会儿一块上阿姨家吃饭呀。”他刚想说些什么,被凑热闹的义工阿姨打断。
蒋京雪摇摇头,哼笑道:“陈阿姨,他就是那个钱悦啊,昨晚你们看电视剧不是一直骂男主不会演戏吗?就他。”
“真假的?”陈阿姨叉着腰打量他,后者压了压帽檐,“不像哎。”
“我开玩笑的。”蒋京雪轻飘飘地补充,抱着道具下台了。
钱悦没跟上去。
***
跨过地上杂物,蒋京雪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他是走路回来的,停在门口的共享单车没了,到家距离其实也不远,但是他懒啊,懒得开11路。
至于钱悦,他老早就注意到他在尾随,至于原因,傻子能猜到。没意思。
又累又倒霉的一天,偏偏马上又要去机场,真不想收行李。蒋京雪躺在沙发上,伸长手去够茶几上的Kindle,极为艰难地把它拨了过来,过了会儿又以同样的姿势去拨薯片。
唉。
饿。
累。
困。
想吃点好的,奈何钱包太瘪,接连失败的投资让他积蓄打了水漂。
幸好差旅费可以报销。
当整座城市入睡时,蒋京雪拖着行李箱出门了,转机、长途车、乘船,十几个小时舟车劳顿,终于到了今年SP电影节的举办地,F国的一座沿海小镇。他洗了个澡小睡片刻,然后跟随团队参加游艇酒会当壁花。
结束公事,蒋京雪取了份场刊四处闲逛。棕榈树下他与一对高挑情侣擦肩而过,慢半拍地发觉自己在来程飞机上看过他俩电影;排队买雪糕,又偶遇名他很喜欢的编剧,但没好意思上前搭话。
夏天的小镇浸泡在星光中,诞生无数艺术奇迹与商业合作,不过自己只是个nobody,不发光。
傍晚,沙滩影厅海风惬惬,观众们把身心交给沙滩椅。今夜《互换人生》老片重映,这是部66年的喜剧片,讲的是M国经济大萧条时代,工业巨子与工人身体互换的故事。用喜剧表现阶级矛盾,许多桥段放在现今也适用。
蒋京雪想,如果真能与人互换人生,他挺想试试一种截然相反的生活。
SP电影节为期半个月,他买了个当地手机号,无人打扰乐得清闲。大部分作品都需要邀请函或证件换票,几年前还是学生时,他也会在电影宫外举小牌求票。
这些天片子看了不少,他最爱的还是主竞赛单元的《薄如蝶翼》。在SP电影节,只要片子还行,映后观众鼓掌鼓个十分钟是起步时长,《薄如蝶翼》收获的有二十分钟不止。蒋京雪边拍手边狂眨眼,试图把眼泪憋回去,胃里仿佛有蝴蝶在飞。如果哪天能参与这样一部作品,该有多幸福。
这里不乏亚洲面孔,另一部角逐终极大奖的《乱世惊云》便来自国内,但因为技术原因临时取消放映。
找乐子之余,蒋京雪依然得参加无聊派对,它们就像美食里的沙子。游艇上纸醉金迷,片商和投资人的笑容令人神魂摇荡,然而当他下了游艇,踏上实地才觉得舒服。
第七天夜里,同事在回酒店的路上跟他感叹:“今晚我估计得失眠。”
蒋京雪心想自己也得失眠,毕竟明天是大日子——他们的电影首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