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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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张小满相处时,韩冲是一个温和稳重的大哥。张小满见过他出手击退强盗,却从未对他的本性有所怀疑。到今天看到韩冲杀起人来毫不手软,他才明白那副老好人的外表是伪装出来的。韩冲不知道如何知晓了张小满的身份,并且利用他找到了净沙教的总部。
官军将山谷围了个水泄不通,无咎指挥众教徒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而败退下来。混战之后,大多数净沙教徒不是被捕,就是被杀。余者退守山洞,没多久大门也被撞开,官兵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韩冲朝他们走来,脸上沾着血,用平淡的语气请无咎束手就擒。
“你们是冲着神沙来的。”无咎同样也是浑身浴血,只不过是他自己的血。
“我晓得你们这些走狗的目的, 你们要将它据为己有。”
张小满躲在石笋后,拼命思考如何把师父救出去。前门已经被官军封死了,但是后洞还有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当年他和师父吵过后就是从那儿溜出去的。小路穿过山腹,多处被积水淹没,常人很难通行。可现在已经没有其他法子可想了……
“你大错特错”。韩冲说。 “但是如果你能投靠朝廷,将功补过,也不是不能饶你一命。”
无咎仰头大笑。作为回答,他狠狠地往脚边啐了一口。韩冲举起剑来指向他的胸膛,张小满把心一横,站出来挡在师父面前。“韩大哥,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放师父一条生路。”他央求道。
韩冲脸上毫无动摇——这时候他也没有理由再听张小满的话。可他忽然脸色一变,将张小满推向一边。
“回来!”
张小满扭头一看,无咎已经不在原先的位置上了。师父现在站在一口大锅前方,那锅里还冒着微微闪烁的蒸汽,上方是为了防止岩石滴水而架设的厚厚的油布。无咎的身影摇摇欲坠,脸上却浮现出扭曲的笑容。张小满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慌。
“不……”
师父伸直手臂向后倒去,那身影永远地定格在了他的记忆中。对无咎而言,既然梦想破碎,那么带着毕生的心血走向黄泉才是最好的结局。他有没有预料到后面发生的事呢?张小满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神沙接触到无咎的鲜血便猛然炸裂开来,他感到自己一瞬间浮在了空中,连摔了好几个跟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隐隐听到四周的人在喊叫,脚下的大地也震动了起来。
溶洞要塌了。
洞顶的石头不断脱落,将下方的各种器具砸得粉碎。这些石头浸透了经年的水渍,接触到未成形的神沙,结果引发了一轮接一轮的爆炸。洞中官兵与教徒都乱了阵脚,没有被爆炸波及的人纷纷奔向入口,然而那通道那窄而狭长,没过多久就被乱石堵死,将未来得及逃出的人都关在了里面。
张小满呆呆地跪在地上,看着人们没头苍蝇一样乱跑。韩冲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张兄弟!还有没有别的出口?还有没有别的出口!”
出口?
他茫然地回忆起那条山腹中的小道,于是朝溶洞后方指了指。韩冲二话不说就拽着他跑了起来,两人穿过如雨般的落石奔向后洞。或许是受了上苍眷顾,张小满远远地就认出了那面褐红色的石壁。石壁之侧原先有个极小的缝隙可以钻进去。可当他们来到近前时,他却找不到那个裂缝了。
难道他记错了?两个人只得伸手拼命摸索,寻找任何一丝裂缝或是凹陷。张小满向右侧移动,耳边听到一点儿异样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韩冲突然狠狠推了他一把。
只听轰隆一声响,石壁坍塌了一大半,就砸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
张小满爬起来,看见韩冲倒在碎石下,急忙扶着他起身。他看到韩冲嘴角上沾一大片红艳艳的血。
“你……”
韩冲摇了摇头。“快走。”
张小满抬头一看,只见石壁倒塌后,后面的罅隙终于完全显露了出来。他们可以出去了。
虽然解了一时之围,但是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山腹中的小道崎岖难行,张小满搀扶着受伤的韩冲,两个人慢慢地向前走。火把只能照亮一小块地方,碎石时不时地落在他们脚边,危险还没有结束。
路上韩冲坦白了一切。他早前调查河伯之怒时,已经知道此事背后是净沙教在捣鬼。只是教徒行事隐秘,神沙的性质又超乎常理,调查始终没有取得什么进展。他前往泷城,想寻找更多关于教主的线索,在那里碰巧遇见了一个乔装打扮的教徒。韩冲跟踪了这个人,得知他奉了无咎的命令,要去接逃走的小徒弟回山。这个小徒弟被称做“河伯转世”,对净沙教特别重要。这教徒发现了韩冲后慌不择路地逃跑,结果跌下悬崖摔死了。拜他所赐,韩冲有了新的目标。
“……起初我想要以你为质逼无咎就范,但我想你对那教主也未必有那么重要。所以我以大禹图的传说为名义,请你主动跟我来灞县。我想你在不设防的情况下会说出更多无咎的事情,而且净沙教老巢就在微茫山,你要是受了冷落,很可能会主动回去找师父,事实也果真是如此。”
“你是怎么跟上我的……我一路都骑着马!”
“我将百姓手里拿来的药粉装在破袋中,藏在你的马鞍里。那种东西干燥时人眼几乎看不见,但是遇水就会发光,我上山时,便令军士将路浇湿寻找你们走过的痕迹。没想到啊,所谓河伯之怒也是相似的东西造成的。”
“死在山洞里的人,都要算在你的账上。”张小满咬牙切齿地说。
“杀害他们的不是我,是你的师父。”
“要不是你,他怎么会寻死?是那个苻渊在背后指使你吗?你就那么听他的话?”
“不要对大人不敬。”韩冲平静地说。“你知道去年有多少清河边上的村庄获得了丰收,多少百姓避免了骨肉离散的命运?这都是苻大人和都水台的功劳。我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不会让任何人破坏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
“所以你利用我去害我师父。”张小满小声说。“什么大禹图,都是编出来的空话,让我以为……以为……”
“唉,我倒是希望那真有其事呢。”韩冲的声音里也有几分苦涩,而且他说话越来越慢。
“张兄弟,要是你真的是河伯转世,那该有多好?……”
他们逃出山腹时已是黄昏时分。这时张小满这才发现,韩冲的胸口像被大锤击中似的塌陷了下去。
张小满不敢再移动他,也不敢离开他身边。本来他还幻想着韩冲本领高超,说不定这点小伤能自行恢复。可那之后韩冲不断地咳嗽、吐血,最后身边的草叶都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红色。张小满终于意识到他活不下去了。
即使得知了真相,他还是流下了眼泪。这泪水不止是为了韩冲,也是为了师父,为了他无力去改变的一切。韩冲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中既有怜悯,也有一丝愧疚。
月上中天时,他忽然开口,请求张小满带走他的佩剑。
“我对不住你,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留给你。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好剑,你收下吧。”
“我不要你的东西!”张小满哽咽着说。
韩冲勉强笑了笑。
“既然如此,那拜托你,将它交还给苻大人。”
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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