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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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儿落了一夜大雪,今早天还没完全亮,方宅偏院里就传来一声惊呼——
“少爷!当心着凉!”
家奴小肆双手提着件雪色氅衣,着急忙慌地从屋里追出来,撵着只穿了中衣在院内乱跑的方儒儿。
雪落得厚,约有膝盖那么深,方儒儿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竟是直接把鞋踹掉,提着裤腿儿,光着脚丫子踩进雪里,一脚一个深坑,被养得细嫩的脚丫子眨眼间变得跟染了胭脂一样红,小肆瞅着就肉疼,加紧撵上去。
“少爷少爷!把衣裳披上鞋也穿上呀,回头病了是要吃药的!”
“那么苦的药,少说要喝个三五个月,你忘了上回那药啦?被三五个人摁在床上灌,你忘啦!”
话音一落,方儒儿左脚落地,右脚向后抬起一些,顿在一处,有了回味的劲儿,他这才觉出冷来,登时打了个冷战,双手环胸,哆嗦着原地蹦达起来。
“小肆,小肆,冷,好冷!”
方儒儿咿呀嚷着,声音柔柔弱弱的,像琴弦被拨动后的尾韵,不刺耳,也不恼人。
小肆松了口气,忙三两步上前,把氅衣披到方儒儿身上,复又挪到对方跟前,腰一弯,双手向后抓,想要自家少爷上自己背上来,好把人直接背回房中。
蹦达着的方儒儿已全然感知到脚丫子被冻疼,再不跑了,乖巧地爬上小肆的背,小肆隔着衣裳抓牢方儒儿的膝窝,往上一掂,略有些踉跄地把人往屋里背。
方儒儿并不重,只不过小肆身板小,加上今年不过十五岁,力气本就不大,方儒儿又比他高许多,年长几岁,所以背起来还是有些吃力,到屋内时,方儒儿脚丫子和小腿肚上挂着水痕,风一吹,更是冻得如刀割般刺痛,他的脚丫子在小肆衣裳上蹭来蹭去,想赶紧蹭出暖来。
小肆觉出自家小少爷的意图,噗嗤笑出声,边把人往被窝里放边调侃他:“早说了要穿鞋子罢?这天寒地冻的,冻一下倒是没什么,回头真冻出毛病来,夫人一准要罚少爷饿肚子的。”
“不要不要,”方儒儿把腿盘起来,脚丫子一个劲儿往暖地儿钻,指尖通红的双手相互揉搓,嘴里呵着阵阵哈气,“我不会生病的,怎么会生病呢,不要饿肚子,不生病,就不会饿肚子。”
小肆瞧着他,方儒儿虽是少爷,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撩着眼帘,瞧人眼色似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肆的神情,一对漂亮的桃花眼愣是被他睁了个圆:“不生病的,小肆,我不生病。”
话里带着几分讨饶,方儒儿用惯了这法子,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方儒儿意识到自己要“大难临头”了,就会用这种语气跟旁人说话,一来二去,方儒儿就发现这样的语气很有用,可以让他免于受罚,动物的求生本能让他记下了这种方法,百试百灵——但有一个人例外,他的娘亲庄氏。
方儒儿讨饶的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踩雪的咯吱咯吱声,方儒儿记得这院子里每个人的脚步声,他几乎是立刻闭嘴,用棉被裹紧身体,而后僵直地倒在床上,闭上眼,装睡。
“儒儿——”庄氏的声音从外传来,“儒儿,起了吗?儒——”
庄氏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声也在院内顿了顿,小肆张着嘴前后为难,床上的少爷紧闭着一双眼,身后又是马上要进屋的夫人,更不用说院里还有一圈圈的——
“儒儿。”庄氏的声音沉了下来,人也来到门口,房门没关,地上还留着点没干的水痕,那是刚才小肆进屋时踩出来的。
庄氏的视线游移在床榻、小肆和地面上的水痕之间,小肆被瞧得直缩脑袋,什么话也不敢说,耸着肩后退,给庄氏让路。
“还在睡?”庄氏抬腿进屋,余光瞥着小肆,示意他不要回答,待她走到床榻边时,垂眸瞧着装睡的人,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庄氏不动声色地坐到床沿,跟小肆说:“昨夜恐怕府中进了小贼,一会儿你去趟衙门,花些钱,让他们一定把这小贼捉住。”
小肆不好说话,只能恭顺地站在一旁点头称是。
待庄氏看回床上时,发现装睡的方儒儿已然睁开眼来,黑亮的瞳仁注视着庄氏,似是有话要说。
庄氏看着他,不开口,就等着他主动问。
方儒儿心思浅,想不了深的,听着有小贼,先是好奇,问庄氏:“娘亲,真的有小贼吗?”
庄氏答:“有啊,还不止一个。”
方儒儿问:“好吓人,他们会伤人吗?娘亲是怎么发现的?”
庄氏说:“落了一夜雪,雪地里到处都是脚印,乱七八糟,一看就是不懂规矩的贼人闯入,想从府中窃取财物。”
一旁的小肆急得直挠头。
方儒儿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怯生生地把脸往被褥下缩了不少,仅露着双眼睛鬼鬼祟祟地瞧着庄氏。
庄氏见状,轻笑一声道:“这贼人敢闯我方家,回头定叫他们屁股开花,先饿上个十天半个月,再把他们丢到山里喂了豺狼。”
说着,庄氏还故意张大嘴,朝着方儒儿做了个要吃人的动作,把方儒儿吓得整个脑袋都缩进了被子里。
“娘、娘亲,”方儒儿蒙在被子里闷闷地说,“没有贼,脚印,没有贼,不是贼,不是不是。”
“哦,对了,小肆也得跟着去衙门,”庄氏继续说着,“这院子里就住着你这么个宝贝,院里来了个这么明目张胆地贼人,小肆半点都没察觉,这般无用,干脆直接卖了罢!”
“不!”方儒儿登时掀了被子一屁股坐起来,两眼红通通的,抓起庄氏的手,捧到自己脸颊上蹭着,“娘亲娘亲,没有贼没有贼,不要卖小肆,不要卖他。”
方儒儿双手冰凉,脸蛋也带着凉意,庄氏皱着眉头捏他的脸蛋:“不卖他,把你卖了算了。”
瞧着方儒儿可劲儿讨好自己的模样,庄氏一肚子气立马消散一空,却又长叹一声,十分无奈地说:“都跟你说过多少回,要注意自己的言行,要懂得保护自己,要知规矩,你见过哪家公子光着脚丫子在院子里踩了一地的脚印的?”
说着,庄氏掀了点被子,摸住方儒儿的脚丫子,用掌心给他暖了暖:“今儿要去静安寺,瞧你这模样,恐怕要病上一场,手脚凉得吓人,路途遥远,娘亲可不想你半路出岔子,看来要改日了。”
去静安寺是庄氏盼了一年的,想给方儒儿求个良缘,原打算去年年初就去的,可惜方老爷身子骨不佳,庄氏只能陪伴在旁伺候着,这一伺候,就是一年。
眼瞅着方老爷在年末好了些,庄氏便想着赶紧趁着好时机去静安寺把心愿了了,去静安寺往返少说得有一个月,早去才能早回,但方儒儿这么一折腾,恐怕启程日子要往后延。
“为什么?”方儒儿问,“儒儿穿厚衣裳,穿上就走,我们马上走。”
说罢,一行清鼻涕从方儒儿鼻腔中挂了下来,小肆眼疾手快地送上巾帕给人擦干净,又利索地退后。
庄氏用手背探了一下方儒儿的额头,已经开始发烫了。
方儒儿自小易感风寒,一病就是十来天,难养。
“等等罢,”庄氏摇摇头,“再让我发现你去雪地里受冻,就罚你和小肆一起罚站三日,不准吃喝!”
方儒儿心虚地揉了揉鼻尖,没敢再反驳。
那之后的三日,方儒儿一直高烧不退,在第八日时痊愈。
庄氏带着方儒儿和几位家仆在次日清晨出发。
雪已经融得差不多了,等他们再度返回方家之时,大概就要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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