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叠嶂云间 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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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常年打猎,鼻子很灵,那是大量血液混流、积蓄产生的腐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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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未晓,一脚踩下去稀泥便将鞋底牢牢吸住,还没走出悬崖范围,泥浆结结实实裹了半条腿。解雨臣不会轻易将情绪写在脸上,除非有意为之。黑瞎子只当他专心赶路,不作他想,直至曙光乍现,身侧脚步顿了顿。

云海惊涛骇浪,红日鲤跃初升。浓绿吸足了雨水,金辉蒸起淡蓝色薄雾笼罩其上,远近秾丽,层次分明。

“人间仙境莫过于此。”回望晨曦中的悬崖,解雨臣神情肃穆。悬崖虽高,岩洞中不乏修道之人遗世骸骨,不知自绝后路时抱持何等信念。

黑瞎子推高墨镜,背对朝阳,灌几口水,回手将水壶抛过去:“相信世上真有神仙,也不坏。”水壶抛回来份量相差无几,他嘿嘿笑两声,继续领路。云间缕缕炊烟汇入雾霭。

考虑到解雨臣背上有伤,大部分装备转移到黑瞎子身上。他熟门熟路拐进通往六角碉楼的小路,解雨臣只管面无表情跟着,懒得说哪怕半句戏谑之言。

日渥不基警觉地裂开一条门缝,顿时好似见了鬼的表情,好歹没喊出声。

黑瞎子大大方方豁开门缝往里挤,跟回自己家似的:“生意人,讲信用。”说着侧身将解雨臣让进屋,露水和草木清香一并泻进屋来,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

日渥不基眼睛都直了,下意识后退半步。这位大老板是他亲自送到悬崖底下的,不会有错。羌民素闻峭壁上梦寐登仙者甚众,更忌讳那地界闹鬼,故而称之为“神仙蛀”。此刻天色晦暗,衬得两位来客脸色极差,他难免有些疑神疑鬼。

身形单薄的年轻人点点头,掏出手机在屋里找了一圈信号,道:“钱应该快取来了。”

鬼应该用不着举着手机找信号。日渥不基暗自松一口气,吩咐家中女人弄吃的,自己引两位灰头土脸的财神爷去洗澡。活人才需要洗澡,对吧?他蹲坐到门口陪老爹抽烟,夏日清晨的阳光洒在身上,还不算烫。

那块悬崖到底有什么好,值得城里来的大老板支开手下、亲自探秘?要真有什么宝贝,我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能不知道?日渥不基想着,嘴上不自觉就问了出来。

“惹不起。”老爹猛吸烟管,烟雾从胡子缝隙里钻出来,将阳光劈成一束束,恍若有实体,“是人是鬼,都惹不起。”

大约四十年前,老爹进山打猎走得深了,夜宿林中。对面是一片山区罕有的平地,蜀地星斗难辨,他更擅长观山望水,以古树怪石为参照,那片平地就是一个特殊而显著的地标。平地之后的区域,采药人也鲜少涉足,再绕过山腰,大片裸岩峭壁如刀削斧砍,只有寻仙修道之人肯找到那里。

素来杳无人烟的平地,竟有灯火若隐若现,极目望去,似有人影幢幢。毛月亮缩在模糊不清的山岚后面,老爹不由自主起了一身白毛汗。坟茔飘飘忽忽的鬼火他见过,无不幽幽碧绿,暖黄的还是头一遭,莫不是历朝历代进山求仙的人下凡聚会?当场逃离是来不及也没体力了,他手忙脚乱扑灭火把,黑灯瞎火捱了一夜。或许是隔了一道峡谷,整夜相安无事。

天明不久,灯光熄了,一队人安静有序地向峭壁出发。老爹看不明白情况,只窥见连片军绿色帐顶掩蔽于深林中。

行走深山,目力所及是一回事,脚力所及是另一回事。再次接近这片营地已是几个月后,彼时老爹正是不知疲倦的年纪,硬是追赶一头受伤的鹿跑了大半天。营地戒备森严,一头鹿莫名其妙闯进去引发一阵小规模骚乱,转眼被击毙。老爹不甘心,红着眼睛冲上去讨说法,岗哨拦着不让进,态度强硬,外加双方语言不通,很快起了肢体冲突。邻近几个帐篷陆陆续续有人探出头查看,然而帐篷内好像有更严重的事情,他们没工夫理会营地门口的动静。

最后是一个面相稚嫩的小兵提了些白糖大米送出来,事情才算平息。老爹抱起难得的物资,扭头就跑,小兵站在原地手提其余几袋粮食扯开嗓门喊他,他都不搭理。营地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老爹常年打猎,鼻子很灵,那是大量血液混流、积蓄产生的腐臭。帐篷里探头出来的,有的戴眼镜,瞧着像个文化人,有的神色阴鸷,杀气比当兵的还重。这群人聚集荒山野岭不知所为何事,为一头鹿冒冒失失撞进去,实在不值得。

“那两位老板,现在身上也有那种味道。”老爹揉揉鼻子,佝偻着身子咳嗽,“你算算,这几天,进去两伙人,出来一伙人。”他持烟的手指不易察觉地发抖,烟气哆哆嗦嗦上升。

日光一分一秒烫了起来,日渥不基却奓起满身鸡皮疙瘩。恐惧过于抽象,他只是跟着老爹一口接一口抽烟。悬崖闹鬼的传说延续数百年,老爹算是极少数与之擦肩而过的亲历者,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负手走了。

“把人吓得不轻。”黑瞎子笑道,一瓢凉水浇上头顶。

解雨臣褪下带血的脏衣服,踢一脚水桶:“照照镜子,看看咱俩谁比较吓人。”

按下对方取瓢盛水的手,黑瞎子递了块毛巾过去:“悠着点儿,伙计们快回来了吧。”

僵持片刻,解雨臣抬头照了照墨镜上自己的脸,抽回手腕,姑且算是听了劝。身体状况几何,他心里有数。况且悬崖上下战况惨烈,急待协调善后工作。他不准备知会霍家,霍仙姑已着手安排亲属迁居国外,没太大动力趟浑水。此番调查结果如何,不会超出霍家几十年来调查霍玲的收获,无非印证对手神通广大,可以炮制无数存在或者不存在的身份和个体。霍仙姑不会因此而却步,霍玲的下落是她的心结。

解雨臣无数次确认,黑瞎子与解连环执行多年的计划关系匪浅。霍玲的事,他从未主动问及,尽管暗流之下的答案距离出水只有一次呼吸的深度。

“他们跟你进去了吗?”

“进去?算不上。那地方没必要再开启了。”黑瞎子琢磨了几秒,猜到解雨臣的顾虑,“我让他们以为自己偷到了答案,实际上半途就退了出来。不然万一我壮烈了,还得背上泄密的罪名,晚节不保啊。”

解雨臣双脚踩在浅浅的水泊里,目不转睛盯着他,欲言又止,少顷提起足跟擦干脚掌:“你说得对,伙计们快回来了。”他将头发尽数向后收拢,发丝线条整体向上走,多少显得精神了些。

淡蓝色烟雾拢在碉楼门前,日渥不基仍惴惴不安回味老爹的话,拿烟的手晒得滚烫。戴墨镜的高个子青年手提一捆麻绳走过来,站在屋檐浓郁的阴影下笑吟吟冲他招手:“劳驾帮我绑上,最好跟昨天一样。”锅庄旁边,面目柔和的年轻人放下茶碗,冲门口点点头。日渥不基鬼使神差依言而为。

解雨臣旁观黑瞎子一步步指挥别人将他捆成大闸蟹,四肢反折伏倒在地,不咸不淡地揶揄道:“你倒是个好老师。”伸手摘了他的墨镜。

隔衣触摸到温暖有弹性的肉体,日渥不基悬着的心落回腔子里,至少眼前的是活人。摩托车引擎声由远及近,他心中升起一丝兴奋,不用再担惊受怕不说,事了还有钱拿。

出山的伙计和地方盘口派来的队伍半途接头,节省了近一半时间。解雨臣将随队二掌柜拉进屋关起门聊了一会儿,独自带领原班人马撤离,留下黑瞎子监工。这是一次短暂的权力让渡。伙计道行浅,看不透;二掌柜看明白了,却不声张,他对东家是谁不感兴趣,能安度晚年就是祖师爷保佑。

钱交了,人放了,羊暂时寄养在山里。眼睁睁看着被众人称为“东家”的年轻人带队离去,另一支队伍马不停蹄继续深入,日渥不基想起早些日子进山却不知所踪的那伙人、老爹提起的那片神秘的军绿色营地,后背一阵阵发凉。老爹天天躲在碉楼上面,心事重重注着视外来队伍,一言不发。兰花烟熏得蚊虫莫近。

留下的那位墨镜青年好像比较好说话,闲来常与他换烟抽,聊起天来无所顾忌,满嘴跑火车。有时候老爹从楼上倾倒烟灰,一团污物不偏不倚扣到两人脚边,墨镜青年就笑出满口白牙仰头跟老头子打招呼,搞得日渥不基满脸通红,怪不好意思的。眼见实在套不出话,他不再打听,所幸老爹也没再说起什么奇怪的气味。

没几天,这支队伍就载着不少设备出了山。

日渥不基隐隐记得,这些锃亮的铁家伙是不知所踪的那伙人带进去的。难道他们自始至终就是同一个老板?那为什么要分别雇当地人办事?他嗑着墨镜青年塞给他的奶油味瓜子,由衷担心先进山的那伙人遭了不测。瓜子连壳都甜滋滋的,和山野里摘回来生剥的鲜嫩口感大不同,遥想当年老爹扛回成袋大米白糖,大山之外的世界另有一番丰饶。

墨镜青年混在队伍里,同二掌柜勾肩搭背,似乎和谁都处得很好。他感觉到背后的视线,拽起二掌柜就地跳了几步萨朗舞,周围伙计跟着起哄。近旁闲暇的羌民张口唱起歌,远处高山草甸群羊散如云絮,竟酝酿出几分依依惜别的氛围。

肩膀猛然一沉,日渥不基全身一激灵。老爹阴沉着脸将他从窗边拖回阴凉地里。他清楚老爹对四十年前的遭遇心有余悸,不过这群年轻人并没有给村子带来什么厄运,倒是他们的大老板预支了牧民一年的营收,感恩还来不及。他气恼地挣开。

“白糖大米,那年救了命了。可是山神惩罚我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老爹丢掉烟,抬起熏黄了的手指抚摸他浓密的头发,“你是被山神赦免的孩子。”

望着老爹花白的鬓角,日渥不基才想到,为什么村里人从不嘲笑老爹年纪一大把只有一个孩子。饥荒年月远去了,饥饿带来的恐惧和绝望以及那些永远停留在过去的名字,却会伴随幸存者一辈子,无怪乎村里人格外崇敬他们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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