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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无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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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坚立在城头之上

-----正文-----

逝者无追

苻坚立在城头之上,眼见落入网中的慕容冲被秦军一拥而上,擒拿在手,心头不由得一阵激荡。

十指紧紧扣在城垛上,他微微俯身,盯住那网中一抹红白的影子,忽然感慨万千,甚至是有几分抑制不住的狂喜。

他怀念将慕容冲单薄的身形揽在怀中的那种温存,怀念他一身白衣立在梧桐树下蓦然回首对自己微笑的情景,怀念他在身下颤抖着却死死搂住自己的夜晚,怀念他靠在身侧长睫微垂啊安睡的样子……

往昔的许多画面在脑中闪过。这种感觉不管虚实,重忆起来竟是如此久违;这一切无论真假,却终究让自己怀念至此。

过去曾经忽略过的,或者根本未曾意识到的一切,他已决心尽力去弥补。只要慕容冲能再度回来,哪怕用尽余生的时间,也无妨。

念及此,他忽然别过头去,对一旁的偏将道:“吩咐下去,速速将人带入城中。”

然而待那偏将领命离去之后,他重新望向城下,却惊见一人自远飞奔而来。片刻之后,伴着一声昂扬的马嘶,连人带马地跃至苻宏近前,挥刀便是一砍。

苻坚心头猛然收紧,定睛一看,却见苻宏匆匆接下那一招,才慢慢地松了一口气。此时此刻,除却擒得慕容冲之外,他无论如何,却也不愿眼见自己的太子再出任何意外。

太多儿子已然离自己而去,这苻宏,是万万不可再失去了。

而在城下,苻宏接下这‌‎‌大‍‌‎‍力‎‎的一招,抬头一望来人,敛眉轻笑一声道:“不想韩将军救主竟是如此迅速。”

他有心调侃,而韩延却并无同他闲话之心,拦下那足以致命的一枪之后。他立刻俯身,伸手意欲将蜷缩在地的人揽起。

而苻宏自然不会给他可乘之机,见状立刻策马而上,一枪刺在他手边的空地之上,枪尖深深地没入沙地之中。韩延见状不得不闪避开来,而这时一列秦军已然涌入,阻隔在他和慕容冲之间。

“韩将军救主之心实在可嘉。只可惜,我手到擒来之人,又怎能让他人轻易夺了去?”苻宏举枪同韩延针锋相对,不紧不慢地看着秦军将地上的慕容冲带走。有意打马往一旁挪了挪,不给韩延留下任何追过去的空当。

韩延顿在原处,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死死盯着苻宏一言不发。而苻宏却知道,他的心神分明是在自己身后。

他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韩延,防备着任何可能的举动。然而心下却知,慕容冲已是自己瓮中之鳖,以他单枪匹马,是无论如何也抢不回的了。

自己,胜券在握。

二人这般针锋相对了片刻,眼见慕容冲被人抬着将要进了城门,韩延忽然一提马缰,朝自己身侧奔去。苻宏即刻明白,他许是终于按捺不住,准备破釜沉舟一回了。而实则这并不出乎他的意料,所以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猛然挥出长枪,朝对方猛刺过去。

然而出乎他所了的是,韩延眼见自己一枪刺过去,却似是早有防备一般,连人带马忽然刹住。下一刻,竟是调转马头,一刀挥向自己。

苻宏大惊,然而飞奔过来的马蹄却难以立即停住。匆忙之下,他从韩延身侧掠过,只得反手刺出一枪。

然而枪尖没有触到任何事物,待他匆忙停下马蹄时,脖颈上却已多了一丝冰凉。

那冰凉格外轻地搭在自己脖颈上,透着丝丝寒气。苻宏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立在马上,看着慕容冲被人抬着进了城门,反是唇角含笑地平静道:“原以为韩将军应是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家主子,看来倒并非如此?”

“我若只是鲁莽行事,岂非如了你的愿?”韩延眼看着那红白的人影隐没在城门之后,抵在苻宏喉头的刀不觉用力了几分。顿了顿,他朝苻宏凑近了几分,沉声道,“却不知事已至此,你的父王可否愿意同我来一个以人换人的交易?”

苻宏闻言心头一紧,这才明白原来韩延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慢慢握紧手中的缰绳,他知道方才是自己太过大意了。

韩延用刀口死死抵着苻宏,回身望了望,吹了声口哨唤来了近处的一列燕军。而秦军见自家太子落入敌手,燕军则大都不明所以,且又无韩延的命令,故双方只是对峙着,无人妄动。

韩延这才回过头,看了苻宏一眼,又抬起头,望向城头。

一眼,便对上了苻坚的目光。

他深知自己方才的话,苻坚应是听得分明。故此刻大笑了三声,只对苻坚道:“不知秦王陛下,可否将我家燕王陛下,还给在下?”

苻坚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却是久久不言。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沉浮起落,此时此刻他反而意外的平静。

抑或是对他而言,这二选一的抉择实则根本不需思考,取谁舍谁,原本便只有一条路可走。

手中用力扣紧了城垛,用力到整个人都有些发颤。是不是有些东西终究无法属于自己,纵然曾经那么触手可得,下一刻却又会变得遥不可及。

这时有人在他身后悄然道:“陛下,不如……放箭?”

“不,不可。”苻坚摇头,果断道,“那无疑会伤及太子。”

那人退后一步,不再言语,而此时又有人上了城头,在他身后禀告道:“陛下,慕容冲已带入城内,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苻坚心头猛地一沉,他定定地看着那人,许久之后才如释重负一般道:“带上来。”

“是。”那人得令,匆匆下去。片刻之后,几名秦军便押着一人走上城头站定。

苻坚顿了顿,慢慢地走过去站在那人面前。

对方的手被缚在身后,整个人在押解之下并没有什么挣扎,反而显得异常温顺。只是身上的衣衫遍布着刺目的血污,几乎遮覆了原本的纯白色泽。

他分明是抬着头好不避退地同自己对视着,然而套在身上的大网仍不及除去,故对视之下,却看不清眼里的神情。

苻坚回头望了望城下的人,将韩延看见了慕容冲之后眼里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然而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身望着面前的人。然后,突然拔剑,刺向慕容冲。

城下的韩延心蓦地被提起,然而苻坚的剑尖在逼近慕容冲的下颚时,却忽然顿住。随即慢慢地插-入网的缝隙之中,一点一点,动作堪称温柔地将那张网隔开一道长长的裂缝。

然后,如同新郎在新婚之夜掀开新娘的红盖头一般,心怀忐忑地伸出手,慢慢地,颤抖地掀开那张网,直到露出对方的面容来。

在这烽烟四起的战场之上,在这生死难料的须臾之间,在这一刻,唯有这一刻,时空仿若静止了一般,周遭皆化作一片灰白无声,余下的,只有自己和面前这人。

身形比起十四年之前,慕容冲当真高了许多。苻坚还记得过去他全然依偎在自己怀中的模样,而如今,自己伸出手,只怕才能刚好揽住对方的肩头罢。

下意识地,他松开手中的网,将手搭轻轻搭在对方肩头。而接触之下,慕容冲却是猛然一抖,挣扎着要避开。

苻坚有些诧异,然而触到对方的眼神时,却又不得不自嘲地笑了笑。

他险些忘了,这逝去的十四年于自己而言是怀念,可于慕容冲而言,却是恨。

慕容冲是恨自己的,便如同此时此刻,他眼里所明示的一般。

“冲儿……”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看对方在仇恨浸淫之下锐利如刀的目光。然而开了口,分明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可却究竟说不出一句来。

而慕容冲只是死死地盯着他,亦是不发一言。

苻坚宁肯慕容冲如上次一般,将自己心头的恨意对自己一一数清,宁肯他哭着喊着说要将自己碎尸万段……可他未曾想到,再度相逢,二人却只能这般相顾无言。

对自己……已然恨到这般无话可说了么。苻坚垂下眼,却忽然看到对方脖颈那处,那浸淫在血色之中的牙印上。这是自己留下的印记,这么多年倒还如此清晰。然而,却已然没有任何意义了。

无奈地叹了叹,苻坚走到城墙边,对着城下的韩延道:“放了太子,慕容冲还给你。”然后他转过身,再度看了一眼慕容冲,忽然想,他眼里那用了十四年所凝结起的恨,若再用十四年,甚至两个三个十四年,可否能够洗去?

只是这些终是不得而知了。有些疲惫地,苻坚随即对他身旁的秦军道:“送他出城罢。”

然而看着慕容冲在押解之下转过身,往城下走,苻宏忽地又脱口而出道:“慢!”

对方应声停下。

苻坚举步走到他身后,犹豫了片刻,忽然问道:“冲儿,御凤宫里……依旧一如当年,未有变动分毫……”

慕容冲背身定定地立着,没有回应。

“那阿房城的十里桐竹,你想必也已看见了罢?”

仍是没有回应。

“冲儿,人道凤皇栖梧,落叶归根。十里桐竹在此,你若一日想得归返,孤愿不惜一切弥补当日之过……”

面前的人依旧只是沉默。

苻坚轻叹了一声,只觉得每一句话出口,心头未有分毫轻松,反而是愈发沉重起来。然而默然半晌,他仍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因为他心底仿佛也明白:日后这样的机会,许是不会再有了。

于是他举步,一步一步地绕过慕容冲,走到他面前,定定地看着对方,却并未意识到自己眼神里泄露出的一丝柔软。

“冲儿,”他慢慢地开了口,却终是犹豫了片刻,方才问出下面的话来,“自始自终,你待孤……可曾有过半分真意?”

他以为慕容冲仍会只是沉默,可对方闻言却不再如之前那般平静,而是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片刻,然后忽然大笑起来。

笑声绵延许久不止,好似这问题是个异常有趣的笑话。然而那笑却仿佛又并不痛快,反而连带着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

“是么,孤……明白了……”苻坚见状黯然地笑了笑,随即转向押解的秦军,轻叹一声,“带他走罢。”

然后他转过身子,走到城墙边,眼见着韩延放开了苻宏,带着慕容冲飞驰而去,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抬眼望了望,接近一日的血战,似是将这黄昏的天幕也染成了血色。苻坚定定地看着天上的流霞,只觉得心头的钝痛,此时此刻才有些迟钝地慢慢浮上心头。

耳边响起鸣金收兵的声音,这时立在他身后很久的苻宏才慢慢开口道:“父王,对方……已然收兵。”

“是追击,还是……”

“罢了,收兵罢。”苻坚没有回头,仍是看着那遥远的天际,淡淡地打断,“今日,大家都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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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收兵?”慕容冲坐在马上,随着韩延先行回到阿房城。他一路无言,直到下了马之后,才低低开口问道。

“攻城一日,势均力敌,再如此下去,也别无意义,倒不如另寻良机。”韩延听出他话里责怪之意,淡淡解释道。顿了顿,走到他身后,有些迟疑地问道,“冲儿,今日苻宏究竟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会突然……”

慕容冲走到近前的一棵梧桐边,背身慢慢地靠了上去,垂下眼,却只淡淡道:“无事。”

韩延见他不欲作答,只得叹了叹。然而见慕容冲一路上沉默寡言,却终是按捺不住,再度问道:“那在城头上,苻坚又……”

而这次他化为出口,便被慕容冲立刻打断。

“什么也没说。”他仍是垂着眼,声音很轻,“你退下罢。”

韩延见状无法,只得对他道了句“那你好生歇息”,便转身离去。

慕容冲平静地着韩延上了马离开,然而直到对方消失在视线中时,他却忽然弓下身子,用手掩住了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殷红的血顺着他指缝不住地淌下,滴在血红相间的衣衫角上,已然分辨不出,落入树根周遭的泥土之上,也很快隐没不见。

许久之后,他才徐徐平复了呼吸。身子顺着树干一点一点地滑下去,末了靠坐下来,仰起头,看着自己头顶那枝叶交错的梧桐树,慢慢地轻笑了一声。

然而知道他举起手在眼前,看见了自己满掌的血红时,那种轻笑却忽然转变成几近疯狂大笑。

这种疯狂的大笑不知持续了多久,然而却是以内流满面,蜷缩在树根的姿态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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