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欢乐的喜剧结局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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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关于芥川龙之介的锐不可当的惡询与似实实虚的讹语纷至沓来,从一个报社到另一个报社,从一个新闻部到另一个新闻部,从一个印刷发行点到另一个印刷发行点。芥川龙之介确实无处不在,芥川龙之介万分不可或缺。从一串词语裁定到一个成句,从一个成句升华成一段结语,词语中至少会有一个承载着病逝,成句中至少会有一个回度着绞刑,结语中至少会有一段复申着捏瘪掐死。
流量与资本开心到当场下跪,决不轻易放过如此十年难得一遇的炒作话题,日复一日地助涨着杂沓的狂热气氛,分外高明地将舆论导向与起止范围控扼于掌心。
话筒的穿音方格里满塞着他们可怜的愉悦,音节的顿挫与颤抖里积滞着他们狡猾的卑屈,文字与标点符号的起笔及落尾里旋荡着他们强烈的饥渴,落尾之后那一声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是欲求不满的哈叹里则酝酿着他们深刻的悲哀。
斯特凡松在冰岛三部曲里曾望天泣叹:我们不该写别的,所有的证明,所有的报告和世上所有的信息,都只应表达这一点——我们从不敢写这样的东西,从不描述两个人之间的电流,相反,我们却去讨论物价水平,我们描述外表,而不是上涌的热血,我们不去寻求真相、出人意料的诗行、炽热的吻,而是隐藏软弱,屈从于事实。
哀与乐,冷与热,乱与和,本应对立的要素竟不约而同地冲芥川龙之介一个人逼将而来。
自从不得见光以后,芥川龙之介惊讶却又在情理之中地发现,自己再也不可能因为被侮辱被误解而流泪了,就算将那些文字怼到脸上,甚至将那些写下文字的人拉到面前来和自己坐着聊聊天,痛感与悲愤也仿佛再不会有。也就是那时,他恍然大悟自己小时是多么幼稚多么无知,以往身边的那些男人用在自己身上的小聪明多么卑微多么拙劣,那些男人欺压自己控制自己的方式是多么下作多么丢人。
而如今,这些事情也再不会重现在自己身上了。因为再也没有人可以对他这么做。他现在是高官了,是全民公敌了。再也没有人能让他重返十五岁那年的青春,和妹妹一起躲在废墟旁边拿着断头的粉笔学习认字的青春,还没有遇见太宰治时候的青春。世上没有人能重返青春。阿拉伯居民区正在重建。以色列军备库正在充添。土耳其军队正在动员。冬天来了。昨天零下好几摄氏度。人活得比马要长。
全世界都在提到芥川龙之介,却又好像没有。全世界都在想念芥川龙之介,却又好像没有。全世界都在写就关于芥川龙之介的一切,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写。关于他变成这样之前的生活,关于他的遗憾,他的苦楚,一字也无。
当年圣何塞号大帆船沉到西班牙旁侧的海底,帆船的藏金库在上百年间被海水和泥沙搜刮得一干二净,也没见得有这些资本家和流量的良心这么干净。
不过,他们不能写不想写的东西,芥川龙之介却可以写。世界不写遗憾和苦楚,芥川龙之介却每日每夜都在书写。他积极地为地下反战集团效力,匿名做宣传和组织工作,为他们撰写文章和演讲稿,撰写反战党的遗憾,撰写爱国者的悲哀,撰写历史的像透明之鱼一样的眼泪,撰写渴求和平之人对上苍祈祷禀告时所说的至纯至圣的话语。同时,他也会在主流杂志上投稿一些相关社会学的文章。
当然,他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这些文章的作者是谁,一切都是以江户川乱步或者爱伦坡的名义发表的。他不能暴露自己。
在此条件之下,他使用理论指导反战党创立了属于自己的集体盟会,并创办了相关刊物,由他本人担任主笔,写下的一切作品都将转入江户川乱步的手中,然后以后者的名义刊登出来。反战党同盟的指导纲领是他亲自写的,只是大家都以为是江户川乱步的功劳。
不过,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先前经历过一次扫荡的反战党个个萎靡不振,现在均被芥川龙之介的文章所鼓舞,开始重新汇集起来。
人民对以芥川龙之介为首的领导者失去了好感,认为芥川龙之介是万人骑的娼|妇,如今异能力已经成为了各个国家的硬实力之一,为什么要让娼|妇来领导日本最重要的异能军团,为什么要让娼|妇管理军政,他已经把我们带偏了,我们的形象都被他毁光了,我们还有救吗,人民如是质疑并控诉道。于是很大一部分人下意识对芥川龙之介的敌人,即武装侦探社一众产生了好感,即使他们不想承认,潜意识里也会把好感倾向于反战党。
被扫荡后支零破碎的反战党又重新组建起来了,并且成员基数扩大了不少。仅一年时间内就在日本发展了多个支部,成员既有异能力者也有普通人,渗透到了日本各个阶层。
形势一片大好。
然而物极必反。
同年十二月,由於反戰的潮流過於高調,異能軍政終於忍无可忍,動用了軍種部隊,對反戰人群進行圍|剿,故技重施,再次以非法組織的罪名對其進行掃蕩。同樣的招數使用第二次效果必定大減,很顯然,這次掃蕩已經不能像上次一样讓反戰人士的党派解散了,反而壯大了對方的勢力,使輿論一步步倒向對方。於是他们這才開始對这些反戰势力產生恐懼,決定使用殺手鐧。
既然走卒殺不光,就把老帥斬了。
異|能|軍|政|府開始捏造罪狀,通過異能力迷惑群眾認知,把本沒有的罪行盖在反戰派的领导级别人物的頭上,再對其進行所謂正當的抓捕。
芥川龙之介被福地樱痴叫去地牢的那个夜晚,就是计划施行的第一个夜晚。是夜晚,但也可以解释为白天。冬日的太阳升起得很晚,太阳的光线还没有逡巡到日本所在的那一半地球平面上。
在前往地牢的路上,他抬头看了一眼雪花纷飞的夜空。
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即将迎接自己的是什么了。
江户川乱步在那里等着他们。在他们刚进去的那一瞬间,江户川乱步就抬起了眼,精准地朝芥川看了过来,恰如其分的路线,自不待言的蕴含。
福地樱痴走到狱栏面前,见牢房里的江户川乱步魂不守舍,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半是疑惑半是嘲讽地问,你在看什么呢。
我在看雪花飘落的痕迹,江户川乱步说,你瞧,雪花有了牢狱的漆黑作背景,坠落下来的模样就更加漂亮了,两片雪花之间是沉默,沉默也让我看到了他,他在雪花中走来了,所以我太喜欢雪花啦。
福地樱痴又问,你在看谁。
芥川尴尬地抿了一下唇。
当然是在看芥川啦,他回答说,而且是悄悄地看着,我在悄悄地看着芥川呢,你不觉得吗?
芥川站在福地樱痴的旁边,无言地低下了头。
事实已经摆在眼前,无法装聋作哑当没发生过,除了面对以外别无他法。江户川乱步被捏造了罪名,被批|斗成恐|怖|分|子一样的存在,被抓到了猎犬管理的地牢里。就算他们不去抓江户川乱步,人民们也会把江户川乱步找出来的,根本无法逃脱。
接下来,江户川乱步只有三种后果。最有可能的,就是被拥有读取信息能力的异能力者读心读脑,读取身上的物品,被迫供出反战党的一切信息。当初坂口安吾就是读取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物品记忆,从而找到了芥川在哪里。如此一来,江户川乱步就会成为无脸再活下去的叛徒,既出卖了所有同胞,更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第二种可能,江户川乱步会被洗脑,被异能力强制控住身心自由,加入异能军政府,被右|翼拿来以敌攻敌,被迫残害同伴。
第三种,江户川乱步宁死不屈,绝不说一个字,体验无限循环死复一死的极刑虐待,就像当初福地樱痴用刀割芥川一般,或者比那个还要惨无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福地樱痴也深知江户川乱步有多么重要,头脑是有多么精明,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人才,所以前两种是优先选择,实在无法控制江户川乱步,就只能用第三种让他生不如死,皮开骨现,肉烂肢离了。
江户川乱步已经远离了被抓捕的危险,无限接近于灵魂的死亡。
乱步先生,乱步先生。芥川在心里不停呼唤着。我该怎么做,该怎么做,该拿什么拯救你?或者说,我到底应不应该救你,应不应该以暴露身份为代价……他闭上了眼睛。
这个小动作没有被福地樱痴发现,他自顾自地对江户川乱步苦口婆心地劝诱,不停说猎犬的好处,不停说军政府的前途,最后打感情牌,叹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你一表人才,头脑卓越,无论在哪里都是拔尖的人才,我实在不忍心就这么让你受皮肉之苦,这样吧,我会让人把你偷偷放出来,然后用异能力对你进行一番身心教育,让你从此心服口服地跟随我,也不枉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
江户川乱步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更没有任何称得上是回应的微表情。半晌过后,他抬头看向福地樱痴,手中的镣铐发出清脆且响亮的钢铁撕拉磕碰的声音。
“我想和芥川说说话。”他说。
福地樱痴捧腹大笑,果断干脆地搂过芥川的肩膀,让他立于江户川乱步的正前方,笑声产生了颤悠悠的回音。
“被关以来,你每天都念着芥川的名字。”他笑道,“你可知道,芥川是我故意派来接近你的,你被他套了多少行踪与信息,又被他如何骗走了心?但那都是假的,一个字都不真,芥川是我最忠心的部下,他自始自终都属于我……们这一边。今天带他来,就是让你打消这个念头,趁早明白这个事实。”
芥川龙之介还没有拿定主意,还没有选好正确的对策,就见到江户川乱步惊讶又悲恸地看向自己,凄切地问:是真的吗?
“你一直都在骗我,是吗?”他问。
“狂言呓语!看来你还在执迷不悟,我都告诉你真相了,你还执着如此,何必呢?”福地樱痴说。
芥川龙之介感到双腿仿佛重新拥有了肌肉反应一般,产生了一阵阵温吞的动颤,好似抽筋来临之前那种隐隐约约的酥麻又顿重的滞涩感。
好吧,他明白江户川乱步的意思了。
江户川乱步用眼神告诉了他,现在应该怎么做,他也接收到了江户川乱步未言明的决意。只是,只是……只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乱步先生,这样对我来说太残忍了,太过分了,虽然我也知道不得不如此。在有意识的每分每秒中,芥川龙之介都在回环屡复地这样问着,想着。
他啼笑皆非地对上了江户川乱步的双眼。
方才那些踌躇与疑虑已然悉数覆没了,犹如在有限的岁月中刚刚开放好了姿态的水花,还没来及体验被滚滚砂石高高举起的荣耀,还没来及感受漫漫水波给予自己的关于生命奥义的起伏,就早早地被折杀了,在一阵哆嗦后于荒洪之中永远地陷入消亡。
“是的,一直都是骗你的。”他回答江户川乱步说。
“没有真心实意地喜欢过我吗?”
“没有。”
“都是为了接近而接近吗?”
“是的。”
“第一次带你去西之丸庭院看樱花的时候,你说你活了二十年也没有人带你看过樱花,所以忍不住流泪了,那个时候,你不曾喜欢过我吗?”
“没有。”
“去年我和你一起去首里,那里曾经是琉球王朝的首都,那里有红瓦屋顶的守礼门,但是入口的木栏和阶梯太不方便了,我背着你一步一步地走上去,进入欢会门,走进首里森御嶽,那个时候,你也一点都没有喜欢我吗?”
“没有。”
“那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
“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蠢货。”
“你说日本第一名侦探是蠢货。但是,即使,好吧,确实,就算如此,我还是选择你。”
“就算我骗了你,你也会选择我?”
“会。”
“什么时候会选择我?”
“永远。”
“选择完了之后会做什么?”
“把选择交给你。”
“等永远也结束了之后会做什么?”
“吻你。”
“蠢货。”
芥川龙之介指着他,气愤地对福地樱痴说:“他无药可救了,现在就杀了他吧。”
福地樱痴拒绝了。他挥挥手,示意芥川不要再和江户川乱步继续对话下去了,再说下去也是徒劳无功的,不要再和江户川乱步搭话了。
“你还想说些什么,一次性说完吧,结束之后,我就该带你走了。”他对江户川乱步放宽了情面,如此说道。
于是江户川乱步继续看着芥川龙之介,完全不在乎对方会不会回答自己。
“如果让我被迫在你和世界之间做出选择,那我选择你。雪花和你的黑眼睛让我成为诗人。”
“你的肩膀是月光做的,但是还要更好看一些。”
“我怕……你每次转过头来看我的时候,我都很怕。”
他说。
“我怕我看了你一眼之后,就不再是江户川乱步,就不再是我了。月亮都不敢自恋地说可以让我不是我,月亮都没有权力让我说出这种话。”
“因为月亮有缺陷。而你没有。”
芥川龙之介听到这里,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流露,眉头拧得紧紧的。很少有人皱眉头的时候会是如此标准的短八字。杂乱的原生眉峰向眉骨重心的地方碾压,眉尖的地方没有顰蹙得过于用力,只是拢起了一个线条神似白贝轮廓的小肉丘。伴随他的呼吸与眼神的游移,微软的小肉丘如新生白茧般小心翼翼地颤动,苫苫掩掩,气息涓微,风只需要拂过就能引起其柔若无骨的收缩与折动。
原来只是眉心间那个肉丘轻轻一下颤动,就能让一切的躲藏和欺瞒白费心力,无果而终。江户川乱步在这之前并不知道。原来只是五官其中之一那或息或飞的情态,就能让人忍不住想要泪飞如雨,倾洒山川。他不知道。原来只是偷睛一看那锁骨的月光白,就能让地球的自转在无形间慢慢地休停下来。他不知道。
一绺黑发从耳后不经意间垂落到脸颊前面,只是这样的一声几近于无的沓渺的鬓发沙沙,就能让时间倒流回宇宙的开端。从宇宙的开端驰向尽头的太古,从点到点的真默的滑动,从颜色到颜色的富有生命力的环飞,从世界到世界的亘古难解的磨缠。
原来,仅仅只是这样,只是这样,就能让全世界为之改变。他不知道,不知道……
“我从来都不知道的,芥川。”他说。
“其实在福地樱痴派你来接近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是在骗我,但是我没有说。我喜欢对别人说,你是错的,你好笨,你能不能听我的,你能不能有点长进,但如果是面对你,芥川,我却只会对你说,好,好,好的,你不嫌弃就行,你能喜欢就好。我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对最亲密的人我没心没肺,却对一点也不熟悉的你如此小心翼翼。我不知道为什么。”
“你肯定的话语,及其在房间里产生的回音,都能变得比鸿篇文著更重要,你面向我的柔弱眼神比无数的金银财宝都更珍贵,你微笑时的卧蚕比一战前的法国反讨军队还要更有杀害我的能力,你的唇珠和苹果肌比全盛时期的英国海军还要更有影响力。我也……”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一切的表白都结束后,在这一切可以有机会告诉你的话语都告罄后,又会发生什么?在雪花停止飘落之后,新的黎明会不会颜色很明丽很厚重?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你能亲自告诉我。
在所有的机会与生命力都耗尽过后,我还能否看见横滨港口前方的海平线,纤细又遥远,就像你那流泪过后闪光的下眼睑一般?如果不曾遇见你,这样一个小小的,存活岁数有限的个体,又哪里会有力量跨过地平线的时刻,浮过海上的寒风,凌虏脆弱的旋律,征服死亡的痛苦,又哪里会有理由非得乘风劫雨东渡远去,去往一切都未知的艰巨又孤独的远方?
“我……”
他的绿色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因为其思绪已经飘往了过去,飞越万重蓬山,来到了与芥川龙之介相遇的那一天。其实那一天具体是在何时,他是有些不太记得清了的,甚至连当时自己说了些什么都忘了,好像是傻乎乎地笑了吧,也好像是装得很高深在芥川面前撑起面子。
那个时候,芥川还要更加年轻。记忆里,自己和芥川的脸都要更加青春,更加白皙,完全不像经历过动荡沧桑的人。
芥川用那双黑眼睛向自己看过来。还没来得及将芥川当时的神色回忆完全,一直偶然飞过的白鸽就将他的脸遮住了。这是哪一年的青春里遇见过的小鸟吗?为什么会突然闯入回忆里面呢?这是哪一次的同行中哪一回的一幕?两人之后又是走在哪一条街道上将对方凝视,又是在哪一个街口对彼此说了晚安?被白鸽的翅膀遮住的脸,那时究竟是以何种表情面向我的呢?是羞赧的微笑?还是习以为常的沉默?我来不及思考完全了……
这里,在那动荡青春与此去经年的间隔中,我用我最忠诚的灵魂和最真挚的眼神守候着你和我仅能留下的线索。
爱像死一样强然。
也如死般带来了解脱。
“我每天都在你的黑眼睛里行走大约四十万千米。”江户川乱步说。
芥川龙之介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毫不犹豫地抢过了福地樱痴腰间佩戴的枪械,对着江户川乱步连开了四枪。前两枪只是皮肉伤,第三枪稍有接近毙命点,第四枪才终于穿过了心脏,将其成功射杀。
江户川乱步的眼里全是平静与释然。
“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
说完,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生命消失得那般迅速,比之空气的一颤还要无力还要模糊。生之片段结束得那般果断,比之尘埃的揩拂还要彻底还要无意。天堂的踏入简单得那般不可思议,比之雪花的沉默还要自然还要合理。
人类离世的痕迹如此淡薄,只能余下人九回肠的记忆,子弹在墙上撞击出来的小小的黑色圆形,以及和血泊的扩散一同进行着的缓慢回音。
福地樱痴大惊,问芥川这是为什么,这样实在是太莽撞了,我们就算不能同化他,也能强制读取他身上的情报,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他真的很重要啊。
芥川龙之介想要仰起脖颈,以此让泪液顺着下眼线的位置倒流回瞳眸之中。但是为了不被发现异样,他忍住了。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福地樱痴,手指缓缓地松开,让枪支掉落在地上,徒剩温热的气烟。
对不起,他说,这个人一直在说胡话骚扰我,我被气急了,一时没有轻重。
当芥川龙之介的目光含泪旋落在自己身上时,福地樱痴就把刚才的苛责和叹惜丢得一干二净了。那些东西,在芥川噙泪的眼睛和含怨的口气面前,全都可以告亡休矣。片刻的争吵在芥川的示软之下于倏忽间吹灰殆尽,吹成宇宙若干的时间轮轴上的一粒砂子,再也不会有飞还的那一天。
他握住了芥川刚才开枪的那只手,意味深长地叹气,说道:“抱歉,我只考虑到自己的计划,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如果是我,一直被敌人面对面地用情话骚扰,也会恨之入骨,直接出手的。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没有及时阻止他,却在你开枪之后责怪你,请原谅。”
“没事的,大人。”
“手怎么一直在抖?这是你第一次开枪吗?”
“嗯。”
“辛苦你了。对于初次开枪的人,后座力的影响是多多少少会有的,以后习惯了就不会颤抖了。”
“嗯。”
芥川龙之介麻木地点头应声,好像每点头一次心脏都会被剁下那么一寸似的。
“终于要结束了。”他开心地说,“虽然有些遗憾,错过一个人才,但也并无大碍,能因此摧毁敌方的组织能力,也是一大收获。再见啦。不会再复活了,他。”
不会再复活了,不会再回来了。正如乌云散去后的那片静美的拂晓,情思萦逗地升起来,又极切极婉地于天际消散。消散的东西再也不会回来。
芥川,你看。
他指着窗户外。
海平线那头隐隐升起一长溜孟加拉玫瑰色的光晕,在浮云之上回度散光,一瞬之间就驱走了一切黑暗,如流慧互奔般砸开了黑夜的幕帘,也染开了一整个穹天的光纹。菡萏般细白优美的光点由液滴似的狭小变为水瀑似的广宽,静静地息在天际的另一头,折射着冬隰的曙光。待其聚成可照亮世间所有的光团后,海面也被横扫入昼。人间彻底幸沐日出。
“是喜兆,是喜兆啊。”
他哈哈大笑说。
“幸福欢乐的喜剧结局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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