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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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
“妈?”
母亲回过神,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刚刚说到哪了?”
我叹口气,指指煤气灶:“看着点火,等会溢锅了。”
她看着在锅中上下翻滚的米汤,她的眼睛淹没在白雾里。
“上次的故事讲到哪了?”她在火焰燃烧的咝咝声中轻声发问。
“上次讲的断断续续的,听完也没全都记住。要不你从头讲吧。”
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柴米之间周旋呢?可能是外公走的那天吧。
女人的父亲去世得突然。
她接到消息急急忙忙赶回家的时候,母亲正茫然地坐着,房梁上挂着根绳子。
父亲吊死在那里。
她也茫然地看向母亲:“爸他怎么……怎么这样走了……”
母亲眼神空洞地盯着什么地方,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干瘪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是啊……咱们家又没欠债又没大灾的,怎么想不开呢……”
说着说着,空洞的眼里终于闪过一丝光,眼泪像是不舍般悬在睫上,颤颤巍巍地晃着,迟迟落不下来,“还是耐不住寂寞吧……这日子太平淡了哟……”
简单地处理了后事,对外声称父亲是急病去世,连男人那边都瞒着。
她并不想让别人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因为父亲在外人看来是乐观而坚强的,像村口那块石头一般。
只不过再坚硬、再有棱角的石头,也抵不住如水般生活的侵蚀。终究,石头存在过的痕迹也会消失在岁月里。
她看着怀中半岁的女儿,对旁边的男人说:“我爸没了。”
男人沉默不语,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最近一直这样,什么时候都不爱说话,反常地很。问了也不回,一直问就敷衍地应付几句,嘴巴跟蚌壳一样,使劲撬了才肯张开。
父亲下葬了。村里张罗着过白事吃席,女人跟着母亲忙前忙后招呼着众人。
闲下来以后,她抱着女儿坐在陪着她长大的小板凳上,细细地回忆着父亲的往事。
说起来,她的婚姻也是父亲一手撮合的。
女人和男人是通过相亲认识的。
两方家里都催婚催得紧,媒人忙安排着二人相了亲,潦草地吃了一顿饭,两个人算是打了个照面。
不久后,女人收到了男人写的信,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六页信纸,隽雅清秀的字迹让女人一下子想到男人看起来温文尔雅的脸。
她顿时觉得信上那些被提到的、他曾经错过的人都不算什么了。虽然她不懂男人为什么要和她提曾经的情史。
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信,视线定格在了最后一句话:要不我们去领证吧。
女人看得脸都发烫了。
但是她又犹豫着,内心挣扎几番。
答应他吗?她和男人也不算太熟,自第一顿饭认识以后,连约会都不曾有过。好像连恋爱都不算。
不答应吗?可是女人年纪也不算小了,父亲总说她的终生大事就是他的心事。他总想让女儿尽快嫁出去,这样她也算有了个依靠。
她想起父亲语重心长的样子,想起父亲拉过她的手拍了又拍。她不想让父母为她操心。
于是她眼一闭心一横:那就和他结婚吧。
后来,男人也收到了女人的回信,娟秀的字里透露出些许女子的羞涩。
她写:我们结婚吧。
男人决定带着女人去见父母。
女人第一次去见男方的家人时,发现亲家的态度和想象中差的有点远。
那是一个大年初一,她在去之前专门跑到市里最好的蛋糕店订了一个蛋糕。她记得很清楚,那个蛋糕六十多块钱,在当时不算是个小数目。
她到了家里,没有丰盛的饭菜,没有正式的欢迎。那对老夫妻各干各的事,好像不知道有个媳妇即将要进门一样。婆婆慢吞吞地摆置着家里的收音机,公公只是安静地看着报纸,一言不发。
女人心里有些堵,她虽然家境算不上好,但是安守本分脚踏实地,认识她的人都得夸一句勤快能干。怎么偏偏到了这家人面前感觉直不起腰呢?
不过她看了一眼身边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默默地把情绪嚼碎了狠狠咽进肚子里。
她小声地朝他们喊了一句:爸,妈。
以后可要一起过日子呢。
他们一起挑了个合适的时间去民政局一领证,简简单单地在影楼拍了婚纱照,连婚礼都办的很朴素,这样就算结了婚。
可是女人的婚姻远不如想象中那般简单纯粹。
他们争吵。
为了家庭开支,为了子女后代,为了置办新房。
他们原本住在一个逼仄背阴的小巷子里,所以当女人的单位起建家属院住房时,她兴奋地和男人商量一起换一栋新房子。
她多想住进敞亮的大房子里啊!以后如果有了孩子,说不定还能在房子里为孩子放置一架钢琴,或者古筝也行,窗明几净的房子总是可以让人心情好些。她总是喜欢幻想一下未来。
但是男人听她说完以后却淡淡地说道:“咱这不是有房子住么?急着买房子干什么。”
她感到不可思议和愤怒:“难道你想在这个又小又破的房子里住一辈子吗?”
男人低头嘬一口酒,没有再说话。他总是这样,虽然不酗酒,但是总喜欢在饭后喝上一小杯,不知道是想麻痹自己还是借此举麻痹她。
后来女人无意间撞见男人炒股的事,她很生气。但是女人不是因为他不告诉她生气。她生气的是男人宁愿拿着一二十万去炒股也不愿意为这个家买套新房。
宁愿为这眼前不切实际的赌局下注,也不愿为近在眼前的未来投资。
她和男人大吵一架。
但是到了最后,他们依旧住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
意外从不向我们打招呼。
当女人看到看到验孕棒上的两道杠时,像是被倾盆大雨淋了满身,浑身冰冷,连心都是凉的。
他们没有做好避孕措施,她完全没有意料到这个孩子的到来。
传统的道德观念死死地捆缚住她,让她在无形的大网中被所谓的自尊勒得无法喘息。
她才结婚了半年,就怀了孩子,她觉得脸上并不光彩。她还没有做好成为一个母亲的准备,她照顾不好孩子。
于是她只身去了医院,做了人流手术。
这件事像是坏在她心里的一颗果子,除了她自己,谁也感受不到那颗果子慢慢在空气中变质腐败,最后连霉变都要侵蚀心脏的滋味。
直到后来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女人才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一点。
那时她一个人躺在产房里,护士把女儿抱到她身边,皱皱巴巴的一团,缩在襁褓里,也不大声哭闹。女人亲亲女儿的额头,看着女儿不自觉地笑,怎么看都看不够。
男人不在病房,婆婆进来看了自己的孙女一眼,没说什么,但是皱起的眉头间夹杂着很容易就能看懂的情绪。女人紧紧地抱住了女儿,她知道婆婆已经知道了第一个孩子的存在,她也知道婆婆曾经向男人抱怨说如果第一个没打掉说不定就是一个男孩。
但是她已经不像当年那般无措,她早已经做好了迎接这个孩子的准备,她要好好保护女儿。
女儿在她怀里突然哭起来,她猛然回了神,原来她还是坐在小板凳上望天。
女人将父亲安葬后回了那个小小的房子。
还没歇上两天,公公突然给她打了电话:“你有没有觉得他最近不太对?”
女人将自己的最近观察到男人的异常说给公公听。当天晚上一家人聚在家里,女人抱着女儿,公公婆婆一起问男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依旧话少得可怜。
公公叹口气,对女人说道:“要不带他去医院看看吧。”于是她带着男人去了大城市的医院,四处奔波,最后男人却确诊了抑郁症。
女人拿到报告以后愣了愣,他……怎么抑郁了?
但她还是认命地一边照顾女儿一边带着男人开药看医生。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流水一般,平静地掀不起半分波澜。
男人的情况不说恶化,但是也没什么明显的好转。心里积压着的,也许是工作上的不如意,抑或是经济上的窘迫。他早就对认真生活失去了兴趣,按他自己的话说:“安安生生过完这一辈子就行了。”所以他从不上进,不工作的时候就躺在床上看手机,工作时也态度敷衍,
他依旧蜷缩在封闭的世界里,打算在几十年后向黄土交付自己浑浑噩噩的一生。或许他曾经有过努力生活的激情,但是早已被柴米油盐稀释得尝不到半点滋味。
女儿逐渐长到了十八岁。
这十八年中,女人和男人无数次地争吵,冷战,维系这个家的只有所谓的血缘,沾不上半点甜蜜与温情。
男人两次因双相情感障碍在外地住院,靠药物维持睡眠和情绪稳定。女人在两个城市跑前跑后,但公公婆婆从没去看过他一次。
女人曾几度想要离婚,不仅是因为男人的不思进取,还有他们一家人自私自利,从不为别人着想的狭小格局。
但是正在成长的女儿让她一次一次放弃离婚的想法。她不想让女儿在一个残缺的家庭里长大。
但男人连对女儿的态度也永远充斥着自私。
他让女儿考大学别离家太远,美名其曰如果女儿想家了,回来时还方便些。
他觉得女儿最好回来小城市找工作,他说:“你要是跑太远,等我老了你怎么回来照顾我?”
女儿有出国深造的想法,他大发雷霆,只扔下一句:“你就算想出国我也不会供你。”
女儿从最开始的耐心解释,到无语,再到最后的抗拒和他说话。
女人看着听着这一切,凉到心底。
直到那一顿所谓的年夜饭。
大年三十的晚上,加完班的女人回到了昏暗的房子。男人躺在没有开灯的房间看手机,见她回来了也只是说了句:“饭在桌上。”
没有灯火,没有人语,只有桌上摆着的一盘凉透了的胡萝卜炒白菜和她面面相觑。
她突然一下子就感觉生活里有什么东西塌了。看似平静的柴米油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洪水猛兽,呼啸着冲垮他们婚姻的桥梁。
她又突然想到父亲。她有点理解为什么父亲选择吊死自己。
本来就是一个疾病缠身的老人,生活日复一日地,机械地重复着,没有任何光彩和希望,贫穷却常年光顾。反正也没什么负担,用一根绳子了结自己,本来就没什么损失。
她不也如此吗?整日机械地活着,为柴米油盐操心,却还要面对一个连柴米油盐都懒得应付的男人。谁不会崩溃呢?
但她还没想着自己去死,于是她选择用一根看不见绳子杀死自己的婚姻。
她把男人叫到饭桌上,男人不解地看着她。她拿筷子夹起一片白菜叶,味同嚼蜡。
然后她抬起眼,盯着男人的眼睛,平静无比地开口。
“我们离婚吧。”
说完这句话,她感觉如释重负,身心轻盈。连灵魂都好像变成了羽毛,风一吹就能飘到天上。
生活啊,哪有什么规律可循。不过是我们在无人观看的剧场,与另一些曾经素不相识的演员一同完成的即兴表演。
男人听完了那句话愣了许久,然后他十分不服气地反驳:“我既没有出轨,也从不家暴。凭什么离婚?”
女人听完了只是觉得可笑,笑男人五十多岁的人依旧那么幼稚,笑自己当时识人不清,笑世事无常。
女儿这么多年中把家里的事情都看的清清楚楚,她知道自己父亲一家人到底是什么德性。
她走到女人面前,轻轻拥住她,然后对女人说:“妈,我知道你一个人也有能力过得很好,我也知道你为了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家庭默默忍受了很多。但是我已经长大了,我把一切发生过的事看的清清楚楚。所以我希望,也支持你离婚。我希望你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女人霎时泣不成声。女儿轻轻擦去她的眼泪,用高出她一头的身体紧紧拥抱住她。
她最后选择向法院起诉离婚。
男人最后还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本来就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条件不错的工作,留不住对生活的热忱,更留不住被柴米油盐消磨的感情。他只能试着留一留女人。
但他还是在最后的最后选择放过彼此。
他们的婚姻里,原本就不多的甜蜜被逐渐充斥生活的柴米油盐挤兑得彻彻底底。
本就薄弱的感情基础在生活琐碎面前不堪一击。
两个因为柴米油盐好聚的人最后又因为柴米油盐好散。
“终于讲完了。”母亲直起身,捶一捶劳累许久的腰身,“饭也做好了,准备洗手吃饭啦。”
“我爸他……”我斟酌如何开口,只能含糊地起个头。
“他已经下葬了。”
我的父亲在几天前突发心脏病离世,母亲闻讯赶回去亲手操办了葬礼。我也从外地赶了回来。
“你不怪他吗?”
母亲平静地笑着:“他也是被困缚在生活里的人而已。离婚以后反而没那么介意了。”
“来吃饭吧。”她示意我把菜端到桌上。
我低头尝一口汤,明明是米汤,却满是咸涩。
我们终究要走进柴米之间。
柴会燃完我们的热情,米会润平我们的棱角。
祝愿每一个步入尘世的普通人都能在生活里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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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带我走进废文的港湾,谨以此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