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相怜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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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洗,雨停了,吹起绵绵细风,章寻浑浑噩噩站在公交车站,旁边有棵大槐树,风一吹,他被树枝上的残露洒了一身水。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哪辆车,只是有车来,他就上去,坐在最后一排,恹恹地打量所有人。
一对父女上车,脸上洋溢着喜悦,女孩的鞋上沾满泥渍,父亲亦然,应该是下雨天图好玩去踩雨,鞋湿不妨碍得趣,女孩手里捧着束小雏菊,想来是用来哄被这情形气得梗塞的母亲。公交车开到医院站,上来一个佝偻着腰的男人,垂头丧气,许是自己或亲人患病,坐到后排掩脸而泣。车窗外,一对情侣闹不和,女孩冷着脸甩头就走,男孩追上去,两人抱头痛哭。
车子重新发动,许多景物陆续映入眼帘,章寻都能读懂,唯一读不懂的是汤可林。既然和发小余情未了,干嘛来招惹他?章寻只觉自己可悲,本以为能投入一段新的热恋,不料自己才是局外人。
无论是汤思哲,还是汤可林,在他们各自的关系网里,章寻才是被单出的那个。这一刻他不是咖啡店里出轨的男人,他是被泼咖啡的汤可兰,但他没有她反击的魄力,他做贼心虚,他输得一败涂地。
回想刚才那场性事,汤可林愿意与他亲近,又不愿完全亲近。只有性,没有爱,你要只想解决生理需求,何必费心思引我入局,你以为我的心是铁做的?还是说你只是一时兴起贪好玩?很有趣吗,你被汤家人排挤,就把报复心理放在我身上?搅乱汤家,报复汤家?
章寻觉得自己刚逃脱一个骗局,又踏入了一个圈套,生活处处是连环谎,人人都把他当小丑嘲弄。
他泛起一阵恶寒,公交车停在下一个站时,章寻匆匆下车,跑进一个臭气熏天的公厕。不知是被熏的还是心理原因,章寻吐得很厉害,他扶着水箱一直吐,扣着嗓子眼把全部东西吐出来,直至感觉吐剩胆汁,只余干呕,嘴里全是苦涩。他像一条濒死的鱼不住喘气,被激出的泪花模糊双眼。
“哥们,喝这么多啊?”隔间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问候。
章寻不答,出去洗脸。
不一会儿,隔间里的年轻男子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来,一边往洗手池走一边系皮带,男人横过一眼,瞧见那醉酒的小哥生得清俊疏朗,白净的皮肤上浮着红晕。
心有点痒,男人自认为是恻隐之心在发作,堆出一脸笑:“兄弟,喝大了?有啥伤心事跟咱聊聊,我家就在这上边,要不要上去坐坐?”
章寻绕开他往外走,男人胡搅蛮缠,挡在他身前,“朋友,你这个状态不对劲吧?要不去我家休息一下,买包花生米聊天,把心里的苦水吐出来就痛快了,怎样,去不去?”
一口兄弟一口朋友,全都在不怀好意地装熟,那个骗我去修水管,这个骗我去聊天,你们一个两个出门遭雷劈。
章寻头昏脑胀,听那男人无休无止地问“去不去”,脸上变得青一阵白一阵,破口大骂:“去你大爷!”
他推开错愕的男人,拦住一辆计程车离开,司机问他地点,章寻乏力地靠在车窗边,报了学校的名字。
今天实验室只有江仪一人,正在做基因型鉴定。她看见来人,愣了好一会儿,“师兄,怎么回来了?”转身把ep管送去水浴。
“嗯。”章寻没有多说,走到自己的实验台,把手套扬了扬戴上,然后闷头做实验。
实验室里无人言语,安静,静到令人心安,章寻渐渐松弛下来。
此时于他而言,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数据与实验现象不会骗人,只要认真仔细对待,就能出不错的结果,再绞尽脑汁的演算都比人心易懂,更何况那颗心沥着的不是血,是毒。
章寻埋头看显微镜下的细胞,抱团的、分散的,即使黏在一起,每颗细胞也有明显的边界,若即若离、壁垒分明。
与他在天花板上看到的截然不同,但这不过是正常情况下的形态。
最普通正常的状态。
……
江仪拿着一张实验步骤到章寻身边,“师兄,这一步……”
问话戛然而止,她看见章寻微微倾着头,泪水不断地从他眼眶涌出,没入口罩边缘,把布料洇得濡湿一片,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显微镜一声不吭。
良久,章寻似是注意到旁边站了人,抬眼望去,问:“怎么了?”
江仪的嘴唇嗫嚅片刻,最终指了指脸。
章寻意识到自己淌了一脸泪,抽纸巾擦了几下。他扔掉湿透的口罩,看向江仪,“你有没有烟?”
“唉,师兄,烟不是这样抽的,你这样既熏疼了眼,又浪费了烟,两头都落不着好。”
两人站在走廊尽头,江仪看章寻嘴里叼着一根烟,不过肺,只是含着,任烟头一寸寸缩短,丝丝缕缕的烟雾飘进他眼里。章寻也许被烟熏到,又流出两行泪,沉默地望着廊外的树。
江仪轻叹一声,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也沉默地抽着,心里罗列出能把她这冷脸师兄弄哭的事情,支吾道:“细胞养坏了?”
章寻轻轻摇头。
“数据没了?”
再摇头。
江仪犹疑道:“……感情问题?”
章寻这回没摇头,但也没点头,闭上眼缓和眼皮的疼痛感。
江仪晃了晃脑袋,瞬间与她师兄拉近了心的距离。她宽慰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我们成为同门是有道理的,连伤心事都如出一辙。你以为我干嘛周日回来实验室啊?把感情上的挫折化为悲愤的力量,说不定那边碰壁,这边如意呢?不要难过了师兄,像我俩用这种方式泄愤的人,伤心几回指不定就能投出篇论文,感情的苦,谁爱碰谁碰去。”
章寻不但没被她安慰好,反而涌出更多泪,抽了抽鼻子。
江仪看他哭,鼻子也变得酸胀起来,眼睛陡然湿了,她紧着喉咙说:“唉,师兄,男人难懂,女人就不难懂吗?阿娇无缘无故和我闹分手,问具体原因也不说,就是一味地说不合适,哪儿不合适你和我说清楚啊。我们从来没有大吵过,平时约会相处都是甜甜蜜蜜的,哪哪都合拍。吃饺子都不爱蘸醋,我只吃蛋白她只吃蛋黄,睡觉都要留一盏小灯,连喜欢的五指袜都是同一个色。突然和我说不合适,突然和我分手,今天是我们在一起第98天,连一百天纪念日都不让我好好过?”
她脸上涕泗横流,手指哆嗦着拭泪,“我承认我有时做实验回消息慢了,我们学这个不就是得天天泡实验室吗,但我尽力抽时间去认真谈了啊。我没忽略她,我除了做实验就是粘着她,吃饭睡觉逛街,我都和她一起做,究竟哪不合适,嫌我烦?”
两人低着头不断垂泪,这时走廊出现一道高大壮硕的身影,踉踉跄跄走过来,颓唐地倚在墙上。
王浩一愁容满面,伸手问江仪要烟:“给我一根。”
这高大壮抽着抽着烟,呜咽一声,也洒出热泪,捂脸痛哭。
江仪泪眼朦胧地瞟他一眼,“你哭什么啊?”
“他大爷的,师兄都哭了,我不能哭?你们哭什么?”
江仪没好气地答:“为情所困。”
王浩一放下手掌,露出黝黑的脸,上面布满泪痕,像湿润的田埂。他哽咽道:“看来我们成为同门是有道理的。谈恋爱辛苦,结婚就不辛苦吗?我昨天晚上做实验回去,洗完澡已经很晚了,我坐在洗衣机旁等着晾衣服,眼皮打架,衣服一好,我就利索地晾完去睡觉。”
两人睁着泪眼齐刷刷盯着他。
“今天早上丈母娘质问我怎么往阳台晾咸菜干,我出去一看,昨晚晾衣服时困得睁不开眼,忘记扬开,全皱成一团了。好,那我就道歉,丈母娘不依不饶,说把她吃席的裙子都弄皱了,不断在那念叨,还算起我三天前买菜漏买一个茄子的账,说我交代的事不上心。这时我老婆被吵醒了,你也知道她怀孕心情波动大,她被吵醒就心烦,不好说自己老妈,就嫌我昨晚鼾声大,吵得她睡不好,让我今晚回宿舍睡。”
王浩一抖着肩擤鼻涕,“那我忍呗,还能怎样,回来以后她又给我发信息,说我骂几句还真走了,不照顾她情绪,要真腻了就一拍两散。哪看出我腻了?我最近还忙着改论文,回来这看老板黑脸,回家看两张黑脸。我这张黑脸白长了,谁都朝我出气,谁照顾我心情?!”
其余二人溢着苦水,自己的处境一团糟,更没心思和资格开解别人,一时说不出安慰的话。
“人心真的好难懂啊。”王浩一最终总结。
这一瞬间,三人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同门的“同”指的是同病相怜。同一师门的人,竟然在同一时间栽进同一个土坑,缘分不浅。
王浩一将脸埋在章寻左肩,哭诉婚变。江仪把脸埋到章寻右肩,哭诉失恋。两人拥住他们章师兄饮泣,往章寻的衣服印下两大片泪痕。
中间的章寻,既婚变又失恋,默默望着天边的落霞,任烟雾熏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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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