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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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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为你彻夜痛哭流涕过。”

-----正文-----

00

阿May坐上顶楼栏杆无所事事晃腿,抬眼看层层钟鼓筒子楼间悬着半挂不挂的硕大白圈,地皮晒温热,石板街坡脚,破败笼着这所烂楼,连几十户长街,这才发觉今年夏天末尾实在有些闷热难耐。

她以往就和阿姐挤在这所破筒子楼,听她背高中枯燥乏味的文字,考出了这沼泽地。

姑妈总念叨考出去就能走出去,阿姐成了筒子楼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就像钟鼓楼月亮,红尘滚滚,十里洋场,未来好风光。

“诶阿May!你不最近在读诗嘛,那什么月亮的,来给你阿姐讲一段——”

阿May没听完就觉得她烦,脊骨合着皮肉攥得仿佛生长痛再光临,将她五脏六腑都刻上痛痒,转头在姑妈一片骂骂咧咧声中三步并两步跑上楼顶。

“还真以为考上个大学就屁事没有了,让我念这诗,想咒谁死呢…我又不是出不去。”

后来阿姐上来问她怎么了。她自考出钟鼓楼后就剪了及腰长发到肩,短发丝连同刘海拂过额角,声音喑哑入喉,在风中散成市面流行款相机的低像素画质,莫名其妙就笑着落一串泪,说阿May阿May,无论如何,请答应阿姐,你一定好好活。

这时阿May就知道,阿姐放不下。

01

家里风扇有些年头,摇头晃脑响得吱呀吱呀,她估摸是要人不好活,没准半小时午睡完就得送命,不如筒子楼顶。

嘈嘈杂杂入耳,阿May听了小半辈子,准时下午六点半的一副浅薄样,楼底王妈果然又在扯嗓子‎‍‎‌‌同‌‎‍‍人‎‌‌‎说价,嗓门大得快要持续震聋鼓膜——老掰脚废气白赖活着没给弄堂整富贵了,到头苛刻阿侬二俩铜细,我呸,看来要着侬命了还…

她向来不管别人死活,筒子楼就那么大,声音透了半边儿。这次对面那女的显然也不是善茬,骂人程度像隔街红灯区窑姐,俩人争了半日,阿May透着过长发丝朝底下也看了半日,如果可以,她宁愿跳下去砸死人。

可她满头枯草没来得及好生整理,和任何人撞一块共同下地府想必都得接着被阎王摁头不死不休,死相估计有些难看。

阿May心头盘算,看来她得活久些。

回家已是后半夜,她顶着满头枯草挪到门外笑成凄惨,楼道漆黑一片,于是她也漆黑一片。姑妈起夜出来开门时被吓一跳,骂她有病就治别拉着她一道短命。

月上中天,阿May抬眼看墙洞又缓慢看回姑妈,倒真从地府爬出来似的,阴恻恻对她笑,“你别太惦记我,记得给我烧纸钱。”

话说出口,想了想又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死?”

旧风扇又在里面摇头,晃晃悠悠似乎随时要将客厅砸烂,姑妈在门边目瞪口呆,抬手就是脆生生一巴掌,反而给楼下几层声控灯噼啪炸响几分,隐约照得楼道墙皮惨白,也许姑妈心里也惨白。

“赶紧滚,天天心里想的净是些不正常…”

果然没多久,阿May被姑妈送进了钟鼓楼的疯人院。似乎真是怕一身疯气传染给她,姑妈为此特地耗了些钢镚雇佣邻居将她强行拖去锁进病号房间。

被拖进去时阿May却想,果然她比阿姐好福气,姑妈平白为她花了钱。

她对进这里没感觉什么,任何人都可以进一次疯人院,只不过这次是她进去,下次也许是别人,不管老年痴呆还是神经病,反正这些人都不大承认自己有毛病。

可有病得治,她阿May没病也得治。

02

疯人院建在钟鼓楼土坡,四方刺栏杆围起是个不规范监狱,年四季只有黄里发绿的脱皮墙体及偶尔长出些活泛爬山虎,院里影影绰绰有人传曾经是个乱葬岗,埋不起不想埋死太多无处可埋都堆这儿去,晚上还有百年来枉死冤死的白衣小鬼爬上床害人。

听人神叨叨说完,阿May困得居然打起哈欠,没一点情绪波动,毕竟在这儿接受所谓治疗,其实就躺房里待了三日。

穿带红斑宽病服三日,看绿壳瓦灯三日,死盯脱皮天花板三日,生怕不留神墙灰掉下吃进嘴里,水灌进嘴里,药灌进嘴里,什么都灌进嘴里,痛在肉里,似乎不死也得歹毒让她胖三斤。

刚来时病房窗外有小盆野草莓,护士有次灌药偶然间透露前一个病人养的,过来那会儿带了个装土的花盆,某日不知道哪里飘来种子落进盆中,没多久竟发了芽。那病人来几日就养几日,后来走后见长势不错,就被留下陪下个病人。

而下个病人正是阿May。

她看了那野草莓长长久久,缀在枯叶上星星点点,一场山火,红的清透明亮,仿佛燎原过后。

阿May知道护士说谎,野草莓在盆中活不下去。

枝叶被强行从荒野连根拔起,植入盆中营养土壤,四方天地,明面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根茎全都腐烂入土,成了最后一点不超过三日的喘息,像在这座疯人院挣扎的所有人。

阿May在护士走后从盆底摸出纸条,皱巴巴团块展开,指骨有意识晕开纹理,三两天前的新鲜墨水,上面只有短短黑水笔写下几句,被固执地一笔一划重复刻画多次,所以水笔缄默的黑也变成热烈张扬,可即使这样浓烈的颜色,也几乎被磨得快要糊开纸面,阿May只能借灯光来费力辨别这抹灰败的厚重,大概是位男生的字迹——

抱歉,我没法长命百岁了。

你始终知道,我不会改。

三合里野草莓开了,改天去看看吧。

她透过字看纸后重影,不由自主愣愣翻过背面,好像忽然明白了纸面上写我不会改的意思——

你答应我好好活,长命百岁。

做他们希望你成为的大人,我就不了,好苦。

想吃草莓。

阿May当然不必知道纸笔从何而来,就像她不必知道这两位男生该去哪里,会去哪里,最终的结局又是什么,她只是一遍遍看向身上红斑病服,又看回窗外那盆将枯果实却依然热烈张扬的野草莓,口中不自知喃喃月亮,笑着才发现什么时候滚下一串眼泪,不歇不停。

我咽下奔波,

咽下流离失所。

咽下人行天桥,

咽下长满水锈的生活。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03

疯人院第三日,护士例行给阿May灌药扎针,乱七八糟药丸撒下一堆,苦药强迫扎进喉咙,像一头扎进无果的寸寸喜悲。

可大抵是不算扎进去的,阿May愤愤琢磨。

护士走后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什么,索性躺上病床,又开始看手臂疤痕——姑妈提过一嘴,这是她从前在筒子楼顶摔下去留下的,大家都说大难不死,未来扎进十里洋场享福的命,可阿May只觉得姑妈没准脑子出毛病,想这老掰脚摔下去看看能不能整出一个来。

但阿May再怎么不信,也死活想不到这伤疤从哪里来,脑中对这片记忆搜索居然是零,于是她反复看,翻来覆去看,恨不能连那片浅薄手臂皮肤一同扯下来看,猛然觉得自己似乎忘了事,可按理她除去姑妈外其实没真心实意地打心眼儿恨过谁,也没试图忘记过什么。

她顶多照姑妈说那样脑子有病,没成伤天害理。

门外隐隐又听得那阵卡农声,阿姐自从去外地上大学就最喜欢这首,楼顶曾被老鼠拱出——如今归她阿May所有的天然小洞里塞下阿姐送的那个八音盒,咿咿呀呀转起来也是这首,所以阿May知道,阿姐这是来看她了。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死。”

“阿May……”

“算了——”

“阿May,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

这问题每次她来阿May都问。说是问题,其实更像个征求死亡审判书的陈述句,阿姐每年都在这天固定看她,一头及腰长发丝略过耳梢,留下的固定答案也是叫她好好活。

她自己估计过得也不大好,活多久难免自愿了吧。

在这里没接受所谓治疗就被草草放出,院长在三日后指人将阿May拖出去,理由简单得像在胡扯,说怕真治成了病。

说的像演练三百遍似的,阿May看也不看,老庸医,迟早耗死你。

姑妈见阿May回家没啥太大表情,一句话挤得又像演练三百遍,说你回来了就进门,少在外头瞎七搭八晃。

筒子楼终于过上秋季,一条粗麻绳箍在四方楼道周遭,密密麻麻挨家挨户晒上褥子被单,一眼看去昏灰老楼里都是些花花绿绿。阿May站在门口朝天花板望,家里电扇终于没有再开,她总算松口气,至少接下来的破日子里不用日日提心吊胆被莫名其妙就砸死。

她觉得自己的确忘了些事,不知道为什么又想活着,只是现在死掉会不甘心。​

阿May被拖出疯人院前想了很久,还是将病房窗口还没腐烂透的野草莓果实塞进兜中带回,在一个阴沉沉的晦暗天内随意撒向筒子楼四周荒野。她知道自己种下就不必照看,它们在来年遍地疯长,

热烈的红,燎原的红,快要灼烧这所筒子楼的红,生生不息——

不死不休。

04

阿May又开始坐上筒子楼顶晃腿,照例听六点半王妈准时和对面人讲价,烂熟红唇张张合合,嘴里吐出星子沫子,恨不能将人就地淹死。

身上单衣被入秋寒风吹得刺骨头,呼吸间空气潮湿,估计一会儿就得下雨,绵密凉意攀爬脊背纹路,被迫刺激全身感官,这比诅咒可怕,因为心甘情愿。

她对保持温暖向来不在乎,就像她春日不在乎,秋冬也不在乎。

风扇没再摇头晃脑,其实她大概率一时半会儿不会有生命担忧,可阿May失去太多,即使她并不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她看着看着便抬眼看天,又是一副逼仄压抑的昏沉样,似乎钟鼓楼永远泅浮在这四方天地,压的她永远喘不上气,徒劳无功地缓慢等死后血色稀薄干涸,又泅浮在这四方天地,将她永远不得解的迷惘挣扎一道吞并。

她失去了什么?

阿May又开始困惑。

楼底嘈嘈杂杂的稀碎声音忽然多了起来,筒子楼邻里爱极嚼舌轧闹猛的婶娘姨太从窗外探出头互相看,星子横飞,阿May有意识侧耳去听——

“白婶白叔这是终于想开了,准备将家底给搬空?”

隔壁太太笑成花枝乱颤,“毕竟出了阿汀那事儿,现在才想起来搬走,换我早一头钻地下隔夜就举家离开钟鼓楼嘞……”

“也是,老的小的都不要脸。”

“诶,阿May姐姐之前不和阿汀玩得好,不成……”

不成什么?

阿May恍恍惚惚思索,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任由自己重重跌下栏杆,似乎是因不满迅疾动作而做出反应,她无视膝盖处刻骨的疼痛猛然跑进漆黑楼道,她知道,至少现在知道——

自己要活下去。

雨终于落下来,阿May跌跌撞撞冲进夜里,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扎进楼道,不记得什么时候被淋成惨白,她总算如愿以偿一头扎进无果的喜悲。

过长发丝在风中凌乱,自成轨迹,阿May终于有预兆地跑进这个冷雨夜,白衫随风翻滚成浪,她也似乎成了一阵又一阵风——

“只有你能,阿May,逃出这里,逃出钟鼓楼。”

阿汀关进疯人院前对她小声说,而阿May被姑妈找到这里死摁着推搡出去,至今记得那个铁门后绝望的,凄苦而悲哀的眼神。

一潭筒子楼废井死水。

几乎在一瞬间阿May就想到几年前某个夏日,摇头晃脑的家里风扇依旧吱呀吱呀,她与阿姐阿汀围上沙发在老电视前看钟鼓楼外的海,翻涌的白浪,说以后一起出去。

像是望着一个滚烫而揉皱的梦。

于是她终于不顾一切往楼道冲,沉重踩踏声如暴风骤雨落下,

我好像,

我好像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猛然扎进泥水地,被泼溅一身黑斑,新伤又添新伤,手脚并用爬起来继续跑,不管别人怎么看她,说她跳梁小丑也好她脑子有病也罢,只是一股脑前跑。

她知道阿汀,知道阿姐,知道她们三个曾经不算纠葛的纠葛,筒子楼顶一开始的作用是可以看见好风光,阿汀买的唯一标着368序号复机的密码,阿姐在病床上不断咳嗽字字句句写下不敢送出的信,以及她永永远远垄断在喉间的——

徐郎,徐郎,

我当为你千徘徊。

可那又如何,铺天盖地的讯息与猜测太轻佻的,即使亲历这也不算厚重。

她有病爱上阿姐不后悔,让阿姐和阿汀在一块也不改。

她不转弯。

阿May意识到自己的一生似乎都在追逐阿姐和阿汀,而现在,似乎是终点了。等她终于跌跌撞撞跑进早已被搬空的楼层,却忽然愣住了,她低头看满身污泥与脸颊上缠作一块的发丝——

她怎么会跑到阿汀家?

她失去了什么?

积满落灰的地面只有白家匆匆丢下序号为368的复机,被她不声不响捡起,密码是——

爱你一万年。

阿May觉得自己好像空了一块,就那么站着,失魂落魄抬手擦脸时才发现大把水渍,全糊上脸颊,兴许是雨水。

对啊,雨水,外面雨下了太大,被淋成这样没什么。

没什么——

她忽然在空泛楼道间笑起来,抱着肚子笑,笑得喘不过气,笑得呛了好几口水,忍不住咳嗽。

她觉得自己有些很苦涩的东西卡在喉咙中间,难受的几乎窒息。

不明所以,于是她又开始喃喃月亮,一摸脸就落下泪。

我咽下这工业的废水,

失业的订单,

那些低于机台的青春早早夭亡,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05

阿汀这人很特别,她是阿姐在学校的同班同学,年岁同阿姐差不多大,却比任何人想得开放得下,她漂亮,肉眼可见的美貌,成长途中没多少看上东西,就一个打小喜欢写诗,她是阿May眼里才华横溢,意气风发,同时有人文关怀的自述诗人,梦想是当小精灵。

曾经揽过阿May肩膀陪她爬上筒子楼顶看星星,说世界是有尽头的。在南方洋流的末端,冰山漂浮,云和水一起冻结——

“可阿May,这里能看见尽头。”

投来目光稀碎而柔软,在第一次知道心脏塌陷下去是什么感觉时,找借口怨对方入秋总不好好穿衣服,又将外套稀稀落落脱下将两人包在一块,低头来回缓慢亲吻阿May的青涩眉眼,长发蹭上脸颊,阿May只觉得有些酥酥麻麻的痒。

阿汀在十六岁那年意识到自己爱上阿May,拿到手第一个复机序号为368,密码爱你一万年。

06

阿May觉得自己真的脑子有病。

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些习惯,这些自然而然形成的隐形结界组成了世界上不相异同的每个人。

阿汀的习惯是陪她看星星时顺手给她批外套,写作时指尖勾上长发,绕着圈不停打转,阿姐的习惯是将重庆森林翻来覆去看无数遍,于是每次去便利店时,总会顺手买下一罐明天过期的凤梨罐头。

而她的习惯则是本能爱着阿姐。

阿May也许连自己都不清楚这算习惯或其他什么,她在有意识时与阿姐挤在这所破败筒子楼。

无数夜里她们相依为命,念诗,睡觉,听旧风扇吱呀吱呀,在钟鼓楼狂奔过每一条巷口,长街,最后爬上坡子顶,筒子楼顶高声唱歌。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生长痛来临,她半夜被骨头痛到疼醒,哭着在被子里抱住她,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指甲扣进皮肉,哽咽扣进皮肉,什么都扣进皮肉,她连骨骼都在习惯爱她。

阿May有什么理由不爱她。

徐郎,徐郎,

我当为你千徘徊。

07

可阿姐爱阿汀,她也是知道的。

阿姐名里有个“颂”,所以有次极缓慢极温柔对她笑着说咱俩学史书那样——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阿汀不懂,阿May怎么会不懂,阿姐留长发,因为阿汀说喜欢长发,阿姐每次去便利店都会买一瓶明天过期的凤梨罐头,可与此同时每次都会为阿汀捎上很久很久后才会过期的东西,她习惯于认为所有事物都会过期,可阿汀不会。

她得长长久久。

阿May自顾自在心底悄无声息淋了场大雨,浑身浇透湿,痛的骨头发颤,被阿汀搂在怀里,说阿May,阿May,那么我也和你椒花颂声。

阿姐或许忘了,阿汀是着对阿May才说的那句喜欢长发。

又是这样,灵魂腐烂的,思想潮湿的,身体没有体温,有人需要我爱,有人又不爱我。

混乱而无法逃离,走在枷锁上的情感关系。

08

阿汀在十八岁那年被父母生生送进钟鼓楼坡上的疯人院,说她疯子,不正常,兴许是脑子出什么问题做了同性恋。就那么塞了那院长一张红票,再没管过她。

阿姐正值高考,被姑妈锁在家里限制了最后的人生自由。阿May手里拿着好些剥了皮的橘子,无所事事坐上楼顶栏杆晃着腿看王妈吵架,准备一会儿去给阿姐和阿汀送些,不经意却从坊邻里婶娘太太那听到这事——

“阿汀给白婶送进精神病院了,这事儿你们晓得伐……”

橘子被奔跑动作带倒,七零八乱滚下栏杆,被踩出浓厚溃烂的片片稀释液,踩踏声随暴雨落下,千百次往阿May身上回弹,她随意用袖子擦了脸继续跑,似乎她也成为楼底嘈嘈切切的人。

——了尔一生花烛事,

宛转妇随夫唱。

她在疯人院外看见即将被带进去阿汀,隔一道破败锈铁门看过她眼底,依旧好眉眼好风光。

——只我罗衾寒似铁,

拥桃笙难得纱窗亮。

阿汀在缝隙间摸上阿May脸颊,惨白指尖也仿佛透上湿热温度,她一遍遍摁过去,濒危似的喘息,看阿May死死揪住她衣角,在斑驳大雨下藏起来的通红的眼睛。

她在雨中听见自己的声音,柔软而悲哀。

“阿May,别哭。”

——努力做,

稾砧模样。

姑妈终于找到这里,死死拽住胳膊将她往回拖,长指甲扣紧皮肉,阿May被拽的不断往后退,大雨滂沱而下,所有人都成了一片惨白。

都说阿汀疯子,可她好的那么惊心动魄,而世界上纯粹的好人太少,老天爷都怕她祸国殃民。

“只有你能,阿May,逃出这里,逃出钟鼓楼。”

——休为我,

再惆怅。

阿May后来也被姑妈送进这里,却再没见过阿汀,那张浅薄到一扯就断的红票,生生要了她的命。

她突然想起阿汀曾对她说过的,她听得几乎痴了的话,

“留下难过的时候很想把自己埋在土里,希冀能够长出新的自己,像蒲公英,在细小的尘埃中生发出无数的我。

所以某些时候我在飞翔或者悬浮,直到春天的雨水夏天的热浪秋天的霜露冬天的雪花,将我拍打。

于是我旋转下沉,

又归于土地。​”

09

阿姐其实早就死了。

或许是阿汀死时,或许是决定离开钟鼓楼,可她真正物理意义上的死亡其实在剪过短发之后的一小时内。

阿May自欺欺人了很久,她才十八,这两年却林林总总被拖进过三次疯人院——每一次都是自愿,为的是在即将想起这段记忆前被打上疯子称号,灌入喉口让她再不会有回忆的氟西汀。

她总该知道,阿姐每年会固定回来看她,是因为在那天死去。

来年夏天末,阿May想起阿姐最后一次让她好好活,可世界那么多七七八八人,谁都能活成炽热滚烫,就她阿May不行。

野草莓果然在来年开满筒子楼,它们遍地疯长,

热烈的红,燎原的红,快要灼烧这所筒子楼的红,生生不息——

不死不休。

家里电扇摇头晃脑终于落下,砸死了当时正午睡的姑妈,阿May也在这日将月亮补充完整,在筒子楼顶,在阿姐死这日,在月亮中生,在月亮中死。

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

——他们把它叫做螺丝。

10

我没有经历过你的前十五年,还可能下个月就选择去爱别人,但我现在肯定最爱你,不然大晚上生着病不睡觉在这儿给你写信。

我总觉得你不快乐,你说给自己的压力太大,我开始不理解,现在似乎有些懂了。

感情是个非常玄乎的东西,不光不具体,世间大大小小的感情就这么变来变去,相信你也懂。爱始于单相思也终于单相思,双方感情的天平从一开始就倾斜厉害,是你堆叠上多少爱和自我都不可能平等。

何况你并不算爱我。

月亮星星终究只能挂在天上发光。

而爱你的人自然会抬头望你。

我不知道那光是否扰了别人的清梦,是否了熨帖了别人的眼泪,但至少,它照亮了很多人的笑容。

比方说我。

就像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球的一朵花。那么,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就会觉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

我平庸而仓促的爱来时没有经过你的允许,走时也或许不需要你的送别。我总认为有些故事只要记住开心的部分就好,开头和结尾对彼此并不重要。

阿汀,有些单相思不该成为你的负担,譬如如果你是一阵又一阵风,那与其说我抓不住风,我会说,

——我不抓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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