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净尘神君于合契当日身陨道消。 命牌碎,魂灯灭,魄散魂飞,不入轮回。
-----正文-----
1.
空明洞天出世了。
我这个散仙成名了。
当时的场面很是热闹,正道仙家们来了不少,邪魔外道也聚集在此,还有些如我这般天生地长、野蛮修行的。
在昆山众仙欲言又止目光的洗礼之下,缺心眼的剑阁大师兄吼出了石破天惊的一声:“师娘!”
在场诸位纷纷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窃窃私语起来,声响漫了出来,如鼎中渐渐泛开的丹光玉液。
“哪位,哪位?姑射仙子不是说早已身陨道消?”
姑射仙子复姓公仪,名旻。公仪是世家大族,此回也有许多到场的,更有好些亲眼见过公仪旻的,一个个瞪大了眼睛,抖着嗓音互相问询:“姑奶奶寿终正寝了吧?命牌当真是碎了?魂灯也真灭了?不是已入轮回了吗?”
循着明眼人的视线,大家统一好奇地将疑惑投向了我。
“稍安勿躁,请再细看,我非女君。”避无可避,我索性抬起头来,正视诸公。
剑阁那位口无遮拦的倒霉弟子却又开始放肆了:“师娘怎么转生成了个男的!”
我叹口气,现出眉心命轮:“我降世已有三百载。”
“三百载?让我数数,三百年前岂不是师尊刚刚与师娘和离!”那傻缺大师兄楚高明立刻接话。
这傻小子的父母事与愿违,生了个榆木疙瘩,看不出哪里高明。
正说到师尊,净尘神君赶上了话音。
他甫一登场,戏台上闹得正欢的都消停了下来,连楚高明都适时闭上了那张弄巧成拙的嘴。
他两眼空空,谁都不曾放在眼里似的步入昆山之列。一声不吭,气场冷凝,不似个活物。
直到我信步向前,走进他的视野。
“你……”他唇边沁血,微微偏头,仿佛遇上了世间极其难解之惑,“是谁?”
难得,他竟会为我破了闭口禅。
我拥有一张他曾经最熟悉、最亲近的容颜,但他都记不得了。
“不知,存真,你未替我取名。”我笑意盈盈,行至他身旁。净尘神君本名为申润,表字存真。
申润还是不解,环顾昆山众仙。
还是大喇叭楚高明头一个低声解释:“师尊,您证道以后就忘却……”
话没说完,我剑已出鞘,直指申润灵台,刺穿他护体真气,入体三分。
“前尘啦。”楚高明嘴上不忘继续,却是头一个反应过来的,执剑逼近。昆山众仙如梦初醒,皆抄起仙器,冲我而来。
申润却摇摇头,制止他们,还顾得上与我闲谈:“这剑,不错。”
有识货的惊叹出声:“是空明剑!”
对,我其实是头一个踏入空明洞天的。
为取空明剑,斩一位神仙。
2.
弑神不易,我失败了。
申润破死忘生,他以中剑负伤、鲜血淋漓之态赤手空拳揍得我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
到底是修行千年的老怪,炼体已臻化境,金刚不坏如斯。
我纵是借来空明神器一搏,也力有不逮。
“杀了我吧。”
我求仁得仁,被申润扼着脖颈掼倒在地,还挣扎着去拔刺入他前额的剑。他这模样也算是生平头一回的狼狈、滑稽,我笑出了声。
“哈哈,就用空明剑,无锋太钝太冷,又太慈悲,杀不尽我。”
申润避开了我固执探出的右手,他顿了顿,难以忍受满心的不解与探究,容我选择。
“你究竟是何人?是自己招认,还是让我搜魂?”
“我无话可说。”手臂寻不到目标,脱力落了下来。缓了口气,我叹道,“存真,别自相矛盾了,你从前不让我说的。若是搜魂,会坏你道心,你要后悔的。”
我从未如此真诚过,属实是三百年来不人不鬼,不生不灭,活腻了。
申润不听我的“妖言”,自顾自用一双神眼破开我草率布置的灵障。
追本溯源,明心见性。
万众瞩目之下,高高在上的净尘神君渗出两行血泪,砸中我的头脸。
他身周风起云涌,飞沙走石,苍天亦发出怒吼,电光闪来。
“这是怎么了?”
围观者正纳闷,劫雷已闯入秘境,直劈申润头顶。这劫雷粗壮得简直是闻所未闻,令人触目惊心,所经之处无一幸免,但凡被扫个边,也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众人慌不择路地往外退去,只昆山的几个崽子概算有良心,朝申润头顶抛出了几样挡雷的上等仙器。
劫雷将那几样仙器打了个粉碎,又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净尘神君冷对霹雳,只听得一声脆响,他完好无缺的道心被劈出了罅隙,危如累卵,有崩毁之患。
待申润清醒过来,他悍然出手,一气呵成拔出破开灵台的空明,另一只手则执心剑无锋,剑指青冥。
余下的劫雷竟也为之慑服,连空明洞天也被他撼动,裂解开来。
我这条被殃及的池鱼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终于再支撑不住,合上了眼。
昏天暗地。
3.
我于昆山之巅苏醒。
山巅空无一人,我走出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门外飞雪漫天,冷入骨髓,却又处处张灯结彩。白与红各不相让,轰轰烈烈地铺陈开来。这景象在我意料之外,有种诡异的喜庆感。
我不知申润意欲何为。他此番受了重创,道心也岌岌可危,对抗劫雷那一击在我看来都已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
他一死,我便也可安心等死。
昆山无趣,我无意久留,只想逍遥天地,默默待他道心彻底崩解。
昆山之境禁用许多术法,缩地成寸也失效,只好动用双腿下山。
谁知封山大阵竟被众仙层层围住。
我有伤在身,思索半晌,决定还是挑软柿子捏,从楚高明那小子处下手,打探打探。
楚高明立身风雪,心无旁骛地练他的重剑。
我化蝶而去,轻轻振翅,撒落鳞粉,拖他入幻梦。
4.
楚高明的梦境实在是离了大谱。
在他梦中,申润与公仪旻举案齐眉。而我横生枝节,勾搭上了申润,闹得这一对神仙眷侣相离心,一别两宽。申润问心有愧,自此与我也恩断义绝,终证大道。直到空明洞天一行,我三番纠缠,乱他道心,引得申润不忍,与我藕断丝连。
这一番面目全非的好戏教我也看懵了,不由感叹,真是好一双天造地设的奸夫淫夫。
我信手打乱幻梦,在这幻境中留书一行:“我并非申润的老情人,我是他遗落的身外身。”
楚高明这八卦碎嘴子一下子来劲了:“怎么可能?你们不是破镜重圆了吗?师尊都要同你合契双修了!”
“啊?是申润疯了?还是你疯了?”
“新师娘,我才没疯!全昆山都知道了啊。师尊命我们守住封山大阵,不可放你离去。”楚高明改口得倒快。
楚高明有昆山魂灯护体,我怕受反噬,不敢轻易搜他的魂,不由当真思量起了他这番胡言乱语的可能性。
申润三百年前欲登神道,只欠一步,他六根不净。
昆山众仙为他占天卜卦,得出结论,要他杀妻证道。
申润若真是这般灭绝人性,又何须净六根。他倒也未必情深,与公仪旻本也只是志同道合,强强联手,但他远不够决绝,仍是做不到脚踏结发道侣尸体成神。
为通天路,他思前想后,得出一个万全之策。
申润先与公仪旻讲清利害,解契和离,各奔东西,随即自杀证道,斩尘缘,净六根。
我便是他斩去的尘缘,净去的六根。
心剑无锋物似主人形,乃是优柔寡断的慈悲剑,教我苟活至今。
净尘神君而今垂死,昆山不知又为他卜出了什么救命良策。
申润搜过我的魂,致使尘缘重聚,六根染垢,神道破碎。如今再杀我,为时已晚,于事无补。
在神道彻底破碎后,残缺如他,只有与我合契双修,方能彻底补全他六欲七情,在天罚之下去除神君骨,留得凡人身,保住一命。
说来可悲,众仙眼中,我就如同是申润身上的一件器物,何须顾及我这渺小的爱恨。
来由不得我,去由不得我,生由不得我,死由不得我。
幻境如泡影,破了。
申润出现在楚高明身侧,他望向我,眼中并无求生之欲。他是平静的,甚至是哀悯的,比往日高高在上的净尘神君多出两分淡而薄的人味。
昆山众仙也在旁严阵以待。
申润不懂得气氛的紧绷,再一次从容发问:“你想以什么名姓敬告天地?”
我欠缺取名的天赋,三百年来作为无名氏混迹世间,此刻也取不出什么花样,便偷他的表字来用:“申存真吧。”
“好。”申润于是微微一颔首。
我死了逃脱的心,顺大家的意,坐等良辰吉日。
5.
合契大典当日,不算隆重,相比申润经历的上一场典仪,简朴了岂止百倍千倍。
昆山封山,并无外人来贺,许是也自觉气短心虚,不愿声张。
我与他身着红衣,在高台前焚香拜倒。
诸天同证,我与申润结契,除非和离,此后性命相系,休戚一体。
约成契定,我便能隐约听到申润的心音。
合契一般是绝无如此成效的,概因我与他本属同源。
他心极静,仅有裂帛般絮絮的响,是道心逐渐消溃的声音。
“好,”有仙人拊掌称叹,“净尘,度过天罚这一关,你便可在昆山脚下做个普通凡人,寿终正寝,投胎转世,不至于魄散魂飞了。”
申润送走昆山众仙,裂帛声逐渐大了起来。
他望向我,头一回露出了笑:“存真,要同我双修吗?”
那一笑真是动人,寒霜初化,春花生发。
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象了一下那什么双修画面,简直想要自挖双眼,膈应得慌。
申润那一点笑挂在脸上,迟迟不落:“别介意,开个玩笑。”
我突然听到了他的心音:“从没发现,逗自己还怪好玩的。”
申润带着笑无声抛出空明剑。
心音却响起来:“我知道你等这一刻很久了,来吧,还三百年前那一剑。”
我攥紧剑柄。
心音又响:“怎么?不舍得?”
裂帛声盖过了他的心音,震耳欲聋。
天罚终于到了。
一束白光自申润头顶直落下来,凌迟般缓缓下移。
他痛,我亦痛。
他不肯出声,我亦不肯出声。
他筋骨寸断,我却完好无损。
我再次听见申润的心音:“杀了我,我不要跪!”
他几乎无法撑起躯体了。
我终于忍痛提剑,靠着木质床架扶住他,凝成一个拥抱的姿势。
这是我使过最稳的一剑。
空明剑自申润身后穿心,也穿透我。
天罚停了,白光从他体内浮了出来,在他身周逡巡一圈,才蓦然溃散。
他的心音虚弱:“我听见你说不舍得了,存真,谢谢你。”
原来申润也能听见我的心音。
可我到底在不舍什么?
申润到最后一刻还在笑。
他又在笑什么?
这是我留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6.
昆山净尘神君于合契当日身陨道消。
命牌碎,魂灯灭,魄散魂飞,不入轮回。
新道侣不知其名,颇为痴情,甘愿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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