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正文-----
雷纯纤指捏着一颗澄黄色的果子,正呆呆地看。
她看得有些入神了,以至于苏梦枕行至身后她都未曾发觉。
苏梦枕缓步走到她身侧,没有唤她。他放缓呼吸,靠在一旁的亭柱上,看着她。
苏梦枕记得,雷纯自小就喜食这种梅子。他总叫楼里人去集市里采些新鲜的梅子备着,闲暇时亲手做上许多。苏梦枕并不嗜酸。他平时喝的药极苦,相比酸果子来讲,他更喜甜口的,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缓解口中苦涩的余味。
苏梦枕低下头看着自己垂下来的发尾,枯得像草。他的头发长长了些许,搭在肩上,软趴趴一团,像是一团缠绵的柳絮。
顺着亭廊的方向望向她端坐的那处,他意外地发现她今天没穿六分半堂那身玄黑色的衣裙,换了一身浅淡的素色,头发半挽着。苏梦枕看着雷纯灯光下微微有些泛黄的发梢,恍然间以为回到了从前。
“你醒了?”
雷纯似乎感知到了他的气息,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她面上流露出某种近似厌恶的神色,一双杏眼紧盯着他,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扭曲。
“伤好得差不多了,出来走走。”
听了他的话,雷纯微微昂起头,把果子放在桌角,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道:
“无所谓,我不在乎你的伤怎么样,活着就行。”
苏梦枕没说话,他低下头,微微抿唇拉紧身上暗红色的麾袄,缓行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他眼神微敛,欲言又止。
雷纯牵动嘴角,似是了然地一笑,她捏紧手中的酒杯,面上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讥笑道:
“苏梦枕,你还是想要我帮你。”
“就算你知道我自顾不暇,腹背受敌,你还是想要我帮你夺权对吗?”
苏梦枕抬眼看她,眼底一片残红。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雷纯忽然嘲讽地笑了,她的眼神飘向别处,犹疑半晌又回到苏梦枕身上。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比起你来说,白愁飞更适合做这个楼主?”
“你坚守道义如何?守护江湖又怎样?到头来不还是只能看着自己的兄弟在牢里受苦?连自己的兄弟都保不……”
她话还没说完,苏梦枕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裹在大袄里,像只抽搐着将死的狮子。
“梦——”雷纯几乎是慌乱地站起来,脸色大变。起身后又自觉失言,恨恨地跺了两脚才半跪在苏梦枕身侧。
“你怎么样?”
苏梦枕刚挨过一波难忍的咳喘,此刻已经无力再言其他,只能顺势朝着雷纯向他伸出的手攀去。
雷纯半搂着他,单手倒了一杯茶送到他嘴边,叫他顺着自己的手喝下去,这才好了一些。雷纯的视线扫过桌上的果盘,又顺手捏来一颗叫他含在嘴里。苏梦枕的呼吸这才缓缓平稳下来。
“好酸。”不知道是不是这波剧烈的咳喘让他有些神志不清,他竟喃喃开口,语气是软的。
雷纯知道他不爱吃酸果子,其实雷纯从前也不喜欢吃酸果子。这习惯算是苏梦枕养成的。
当年在路边的摊贩车前,雷家大小姐捏着几枚铜钱,目光频频看向远方的红衣少年。
摊主是个热情的大叔,给她装了小半袋澄黄的果子,笑道太甜的蜜饯不利于咳症,这果子酸甜适中,甚是爽口,又不会加重病症,正适合公子吃。
便是这一句话牢牢刻在了她心里,此后的许多年,在同龄人都吃着香甜的糕点时,她躲在屋里的角落,一颗颗吃着那酸涩的果子,直到习惯那略带酸涩的余味。
雷纯低头看向怀中的苏梦枕,他头发长了不少,但是疏于打理,毛茸茸的一团显得乱糟糟的。
他好半天才平稳下来,勉强撑起身,不动声色地拉开与她的距离。
雷纯也不想和他演这种你侬我侬的感情游戏,她反手摘下自己的桃木发簪,走到他身后跪坐下来,用手指理顺他的长发,拨出一半和木质的发簪缠绕到一起,然后看着余下的头发顺着颈部的线条搭在身前。
“梦枕,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闭上眼睛,神色疲惫,静静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把你交给我。”
”纯儿。”
他皱眉,语气中有责怪的意味,
“你不必如此折磨自己。”
“谁说这是折磨?”
雷纯轻笑一声,单手越过他的右肩扶上他的胸膛,笑得开心:
“能得到苏大楼主的青睐,雷纯甘之如饴。”
“我助你们夺权,带你回金风细雨楼,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退位,和我走。反正你也没多少日子了不是吗?”
苏梦枕这才睁开眼睛回头望她,他眼睛红得要滴血,眼底是满是警惕,隐隐约约带着探寻的意味,
他从来没有落得到这种境地,雷纯救了他不假,可这也算是变相囚禁了他。非要说来这囚禁也是一种好事,帮他挡住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谁也不会想到金风细雨楼的楼主竟会被困在在六分半堂堂主的闺房里。
苏梦枕看着雷纯,她的眼睛散发出光。从前雷纯的眼睛也是闪着光的,但现在和以前不一样。
她微微扬起下巴,倨傲地看着他,她笃定他一定会同意这门交易。
毕竟他已经没有别的退路。
于是苏梦枕的眼神一点点灰败下来,低下头,沉默。他脑中有一根弦正在慢慢地腐烂松弛。
雷纯知道,苏梦枕是个聪明人。他一定会答应这场交易,或者自他敲开六分半堂暗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向自己妥协了。
见了苏梦枕的神色,雷纯满意地笑了,她伸手抚摸苏梦枕的长发,双手扭过苏梦枕的肩膀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苏梦枕错开视线,咬着下唇扭过头。
雷纯笑得更开心了,她心头细细地颤,苏梦枕此时不堪受辱的表情就像是一记小锤轻轻地砸在她的心尖上,让她的整个人自心口为中心荡起涟漪。
“别做出那副屈辱的样子嘛,你又不是不想。”
雷纯把他半压在桌前,抬腿跨坐在他的大腿上,苏梦枕看着雷纯,眼中罕见的闪过无措。
“别在这……”
雷纯没有任何反应,手下解衣领的动作依然没停。
“纯儿!”
他似乎真的有些生气了,双手小幅度地挣扎去制止雷纯的动作。
“这里有人,我们去屋里……”
“不能在这……”
雷纯知道,苏梦枕自尊心极强,所以她要毁掉他,一点点摧毁他那可笑的自尊,把他踩到泥里去,毁掉他的一切。
她的动作几乎算得上是强硬,苏梦枕本是习武之人,要想制住她轻而易举,可他似乎是怕伤了她,不敢轻易用力。
“小姐,堂内有信来报。”
凉亭外响起沐儿的声音。虽说雷纯已经登上六分半堂总堂主的位置有一段时间,但堂中势力仍不太平,她怕事情败露,多生事端,不敢在院里设置随侍,一切生活用度都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和暗卫去做。
“叫他们过来。”
雷纯声音平静,手下动作没有丝毫停滞。
“是。”
苏梦枕不再挣扎了。他意识雷纯就是想要羞辱他,踩碎他的尊严,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苏梦枕落在她手里,只能落得个玩物的下场。
衣物一层层被剥去,裸露的肌肤沾染了寒气,苏梦枕条件反射地呛咳出声,又凭着自己的内力生生压下。
他不愿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求她怜惜。
“屈辱吗?苏梦枕。你知道吗?那天我也是这样,在雪地里被人一寸寸剥掉身上的衣服。你不是说你爱我吗?那时候你在做什么呢?你在联合你的好兄弟,谋划着要杀了我的父亲!”
苏梦枕的头低下去,下巴抵着胸口。他的手臂在颤抖,长发遮住了他的表情。
雷纯忽然感受到腕上有水滴滑落,她愣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苏梦枕的眼泪。
苏梦枕也会掉眼泪吗?
她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神变得犹疑。
苏梦枕忽然抬起手,继续她没未完成的动作。
衣衫被他一件件剥落,繁杂的衣衫解开的步骤有些繁琐,最后他几乎是没了耐心几乎是用蛮力在扯。
他握上雷纯的手腕,又搭在自己肩膀上的一角。
他开口,声音也是颤的:
“如果真能让你好受一点,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
他此刻的神情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眼神中半点光彩也无。
“苏梦枕!”
雷纯用力把他向后猛地一推,失控地大喊。
苏梦枕整个人毫无缓冲地撞在廊柱上,又栽倒下去,此时他再也无法控制,忍不住大口呛咳出声。
他伏在地上,浑身充斥着疼痛,很冷。
“对不起……”他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
不知道是情绪激动还是体温太低的缘故,苏梦枕一直在控制不住地战栗。
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就像某种奄奄一息的大型动物,曾经享受过万兽臣服,最后却即将在暗无人知的地方死去,让人感到无尽的悲凉。
不知怎的,雷纯竟莫名地从内心深处产生几分不忍。
/
侍从走进廊亭的时候,属实小小地吃了一惊。
新上任的总堂主怀中半搂着一位男子,那男子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面容略显憔悴,身上还盖着总堂主的外袍。
江湖人都对苏梦枕有着某种崇高的敬意,看见面前的这幅景象,就算是六分半堂的侍卫也不免带了些惋惜的情绪在。
“堂中秘报,不宜被外人听见,你且随我去屋内吧。”
雷纯面无表情地开口,看向侍卫的眼神带了些警告的意味。
那侍卫也不敢再看。只诺诺地应了声是,跟在雷纯身后向内室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雷纯推门出来,发现苏梦枕还保持着从前的那个姿势。她向着苏梦枕的方向走去,侍卫紧跟在她身后。
苏梦枕见她出来,拿起手边早已冷掉的茶壶,给自己重新添了一杯茶。
雷纯提起裙摆,坐在他对面,神情明显有些不自然。
那侍卫走到她面前,行了一礼,作势要走,几乎是同时,苏梦枕端起茶杯。
雷纯后背紧绷,目光一动不动地看向他的手腕。
而苏梦枕只是缓慢地喝茶,直到那侍卫走出去很远后,才把手中的茶盏放下。
雷纯看着他。
“你以为我会杀了他吗?”
苏梦枕开口。
“你就真的不怕消息走漏?”
他摇头,
“不惧。”
“你堂中根基已稳,就算是消息传播出去,也不会对你有太大威胁。”
雷纯杏眼微颤,神色复杂,半晌过后才重新望向他。
“可你知道,就算他是我的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也不会让他活着出去。”
“纯儿,人不可得鱼忘筌。江湖中重要的是仁义二字。事事机关算尽,只可得一时利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的手移开,雷纯几乎是立刻就发现,那白玉般的茶盏上竟明显地缺了一角!
雷纯后知后觉地发现,苏梦枕绝对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容易控制,就算他身受重伤,行将就木,悄无声息地解决掉自己隐匿在暗处的杀手仍是轻而易举。
苏梦枕一边轻咳着一边撑着廊柱站起身子,
“你无需对我太过在意,不过是一个白愁飞而已。事到如今,楼里兄弟漫步天涯,我早已没什么牵挂,最坏的结果不过一战。而就算是他此时此刻站在我面前,也未必能赢得了我。”
他重心不稳地摇晃了几步,慢慢扶着廊柱直起身子,向室内走去。
/
那天过去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
雷纯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庭院处理一些堂内的事务,若是苏梦枕身体允许,他也会披着麾袄坐在一旁为她沏茶,有时来了兴致还会指点一二。
自那日以后,他们之间总是弥漫着某种微妙的感觉,但他们二人都不主动提起,于是就这样。
他们之间很少交流,只有在风大的时候雷纯才会停下手中的笔,开口叫苏梦枕回去歇着。
似乎一切都回到了从前的样子,苏梦枕身体恢复得不错,虽说旧疾难愈,但外伤好了不少。
这日他整理好衣装走进庭院的时候,雷纯已经等了他很久。见她这样一副模样,苏梦枕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可是楼里有什么消息?”
“白愁飞政权已稳。”
苏梦枕眼中寒火闪了一闪,撩起袍子坐在她身侧。
“也太快了些。我这二弟,能力确实了得。”
雷纯意味不明地笑,“他是你苏楼主一手栽培的,能力自然了得。”
苏梦枕低头不语,过了半晌才开口问道:
“王小石那边,有消息了吗?”
“堂里还没传来消息,应是没什么动向。”
不算是一个好消息,不过至少不是坏消息。雷纯敏锐地发现苏梦枕的神色放松了不少。
雷纯见他这样,忽然起了玩弄的心思,
“你上次答应我的事,可是想清楚了?”
苏梦枕神色一紧,看向她,眼神罕见地有些无措。
“现在?”
“不然呢?总不能等事成之后。”
苏梦枕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阖上双眼,睫毛颤动着。
“好。”
接下来他的意识像是飘了起来,他浑浑噩噩地被雷纯牵进内室,又被她顺势按倒床榻上,他感受着雷纯纤细的手指在他的皮肤上滑动,像是某种药物,带来刺痒的感觉,迫使人沉迷。
不过,对于他来说……
是解药。
他脑中泛起薄雾,思维开始变得混沌,这是他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一经触及,便已沉沦。
接下来是绵长的吻,久在病中使苏梦枕身子越发虚弱,几个回合下来,体力已逐渐不支。他几乎是挣扎着伸出手,把面前思念已久的女子揉在自己身下。
雷纯也不甘示弱,揪着他外衣的衣襟,一双细腿攀上他精瘦的腰,双脚缠在他后腰上,不断收紧,拉进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俯下身去吻她,得到的是几近暴躁的回吻,苏梦枕的唇被雷纯的贝齿咬出一片血珠,短暂地存在后又汇聚成线,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落。
苏梦枕久在病中,早已习惯了鲜血的腥味,但雷纯不是,此时雷纯就像久旱的草木,贪婪地磨蹭着苏梦枕唇边的殷红。
雷纯的动作太无章法,以至于搞得苏梦枕一时气息不稳,他撑着雷纯身后的床沿,费力地想要拉开距离。但雷纯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双腿费了力气往前一带,反而更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
苏梦枕猛地后撤,那一腔精华尽数撒在了她的两腿之间,苏梦枕看着二人身下的狼藉,意识也一点点回笼,他战栗着喘息,几乎是脱力的靠在床尾。
雷纯抬头看他,眼尾一片通红,眼角还挂着半滴未落的泪,腮边的泪已经干了,留下一片干涸的泪痕,他头发乱了个彻底,看起来竟有些可怜。
分明被按在身下的人是自己,他怎么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
雷纯暗自腹诽,但还是撑起身来去抚他眼角的泪滴,
“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对吗?”
/
那天夜里下起小雨,窗棂上已然结起了一层薄霜。夜深露重,雷纯想起苏梦枕房中还未添火炭,怕他受了风寒,便叫侍卫从库房内拿一些想要送去,好巧不巧,雷纯还没行至他房门前,就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咳喘声。
那声音压得很低,雷纯心下焦急,疾行两步,推门进去。还未待出言,就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人看到她前来,似乎有些惊讶,但也只是浅浅行了一礼,而后看向苏梦枕。
雷纯只肖一眼,就认出那是六分半堂的人,她不由得大笑,眼神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好啊,不愧是你苏梦枕,就算沦为阶下囚,还能引得他人为你效力。”
苏梦枕不语。
雷纯面上的神色逐渐冷却下来,她昂起头颅,唇角的弧度越发没有温度。
“杀了。”
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侍卫就拔剑向那人刺去,可刹那间,红光一闪,剑锋竟停在侍卫的脖颈上,而原本在他手中的剑早已被苏梦枕紧握手中!
“走!”
那人身法极快,还没待雷纯反应过来,他身后的那人就不见了踪影。
雷纯一时急火攻心,竟生生伸出手向刀锋按去,欲要夺刀。苏梦枕心下一紧,连忙把手中的刀扔到三尺开外。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眼睛和他外袍的颜色一样血红。
她惨笑,
“苏梦枕,这回你又要说什么仁义道德?不要告诉我你们是在商讨如何趁机推翻金风细雨楼。”
“纯儿。”他神色疲惫,“这件事过多参与,会对你不利。”
雷纯的眼睛一瞬间变得血红,她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吼出声:
“苏梦枕!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只能做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属品?”
“我不该涉身江湖,不配接手六分半堂,甚至连一把剑都不能触碰,对吗?”
“我生来就应该是陪衬品,在认识你之前,是父亲的女儿,认识你之后,是你未来的妻子。权势、江湖都是你们的!而我只配守着一盏孤灯,夜夜独自做那些儿女情长的美梦!”
苏梦枕看着她,他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雷纯等不到他开口,眼中的泪流下来。
她慢步轻移,去拾地上的那把剑。
“你们总以为我不该,我不配,只是因为我是一个女子,一个不会半点武功、应该被男人保护在身后的女子!可你们也别忘了,就算我是一个女子,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一点点挣到的!”
“苏梦枕,你想保护我,但你根本做不到!我被人按在雪地上凌辱的时候你不在,我在霹雳堂前杀独自杀掉几十人的时候你不在,现在你想要保护我,可不可笑!”
她惨笑着举起剑:“你要想清楚,如果不是我那天救下你,你早就死了。你的命是我的。
所以,今天我要你还给我。”
雷纯眼中爆发出狠厉之色,手中的刀架在苏梦枕脖颈上。
刀划在皮肤上留下血痕,苏梦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闭上眼睛,双手没有移动分毫。
“人人都说你是江湖中的一座碑,你在,整个江湖就太平。可我今天偏要把这座碑亲手摧毁!”
苏梦枕的眼睛中的光逐渐暗下去。
“如果任由这把剑划下去,你半生的基业就毁了,难道你不反抗吗?分明你动动手指就可以把我杀死。”
雷纯手上的力道又加深几分。
“这江湖,从来不是我的。我只做自己应做之事,偿自己应还之债。我有愧于你。”
他声音沙哑。
“若你觉得这样能摆脱你心中的痛苦与罪恶,我不会反抗。”
雷纯就这样看着他,似乎要把他这幅神色牢牢地刻在心中,她手中的剑偏离二寸,最终被远远地扔在一旁,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她看到亲手挑拣的金丝碳,无烟无尘,都是上好的材料,不会影响他的病情。
她走上前去,一脚踢翻。
那侍卫站在她两步之外,低着头。
“除了三餐,不要再往这里送任何东西。”
/
那天之后,苏梦枕大病了一场。
天气逐渐转凉,屋子里的炭火供应不上。苏梦枕的病也是越发的重,直到那天沐儿哭着跪在她面前,雷纯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
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自那次之后,雷纯就在苏梦枕房外设下暗卫。
就算他武功再高强,也难以一敌十。苏梦枕出不来,也不会有人能进去。就算是他苏梦枕手可通天,也不肯能同时逃过这么多人的眼睛。
雷纯进去的时候,苏梦枕还睡着。
她坐在他的床前看他。苏梦枕的睫毛忽闪了几下,睁开之后的眼神有些迷离,似乎是不敢相信,又在仔细的确认。
他强撑着自己的身子坐起来,眼里有着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他喉头艰难地吞咽着,雷纯手上动作一顿,又略带疑惑地望向他,似乎想辨认他的神智是否清醒。
苏梦枕的睫毛垂下来,在光影下,显得有些模糊。
雷纯把视线移开,看着他的头顶,转身从身后的食盒拿出一碗汤药。
“喝了吧。”
瓷白的勺子在碗底搅拌,一碗看不清颜色的浓汤送到他唇边。
苏梦枕顺从地接过,但室内温度太冷,握不住勺子,只能一口喝下。
雷纯的睫毛垂下来。
苏梦枕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有些不解,可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的脸色就变得苍白。
他抬头,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
半晌后,他闭上眼睛。
“纯儿,你这又是何必。”
他神色了然,苦笑一声,把手中的碗放在床头。
“我是个将死之人,对这世间已经没什么眷恋了,你想要什么,开口便是。弯弯绕绕,不像你的作风。”
药效正在慢慢发作,苏梦枕的脸上也逐渐浮现出痛色,以至于他每说几个字都要费力喘息一下。
“以前我说我会救下你,代价是扳倒白愁飞之后,你要留下来。”
“但是找到那个人之后,我后悔了。”
“你不愧是苏楼主,就算沦为阶下囚,还想着为你的金风细雨楼铲除一切障碍。从前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二分江湖,如今六分半堂背靠蔡相,细雨楼又被白愁飞夺去,江湖自然是不太平。你想改变江湖的现状,即便这会损害到六分半堂的利益。”
“苏梦枕,我后悔了,你,是我的,金风细雨楼,也得是我的。”
雷纯整理自己的衣摆。
“刚才你喝下的,是温家的密药。今夜之后,你会完全成为我意志的傀儡,成为一个废人。我不会再关着你,因为自此以后,你对这江湖不会有半点用处了。”
话音还未落,苏梦枕就迅速地伸手点住自己几个要穴,又毫不犹豫地抬起苍白的指尖深入喉咙里尝试着把那苦涩的药吐出来。
他无法控制地在床边干呕,连指尖都不住地抽搐。可没过一会,他又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体摇晃起来,再也支撑不住一样软到在床上。
“你……当真如此恨我?”
“我当然恨你,所以我要让你活下去,折磨你,夺走你的权利,让你像个腐烂的傀儡一样活着,我最快活。”
雷纯看向苏梦枕,她第一次从这个男人眼中读到了近似于慌张的情绪,可她神色平静,声音毫无波动,他的痛苦好像再也无法撼动她的半分情绪。
雷纯转身,不再看在床上狼狈地匍匐着的他。
“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会亲自照顾你的起居。”
/
俗话说,久病成良医。他久病多年。寒毒入体,给他下药,或许只是想让他废尽武功,行动不便。
这药放在寻常人身上或是武功一般的人身上,或许药效不是这么强。但他身体已如破窗,整条腿废掉是迟早的事情。
自那日后起,雷纯总是细心照料,凡是都要亲力亲为。他沉眠多日,但从来身上都是干净清爽的,从未感到过不适。
那日他与细雨楼的内应通信,并不是故意要做给雷纯看。他确实是久病在身,意识模糊,以至于一时疏忽。
事实上雷纯说得也没错。如今蔡京势弱,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的眼线遍布天下,总会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若金风细雨楼能与六分半堂达成同盟,不但细雨楼可以保住,自己也可在之后的日子里明处暗处护她三分。
可他杀了她父亲,这话他没立场去说。
那等于毁了雷家一生的基业,他已犯下大错,如今又要与其结盟,雷纯怕是无法接受吧。
这江湖瞬息万变,昔日的敌人可能就是如今的盟友,雷纯心思细腻,他到底还是不愿他趟这浑水。
原是自己犯了过错。如今这样子当是赎罪。不过……
如今身上病毒伤一起发,神志已经变得有些不清醒,恍恍惚惚已半月有余,怕是没办法再陪她多久了。
/
雷纯站在床边多时,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
苏梦枕的气息已然微不可闻,手心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是凶多吉少。雷纯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就想这样放他走了。可她看着苏梦枕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还是伸手从衣袖中拿出一个药瓶。
她终究还是不舍得。
原本在床上沉睡的人像是感受到什么,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飘忽着。
雷纯坐在他床侧。苏梦枕抬眼,朝她伸出手,神色竟显得有些顺从。
“你知道喝了它意味着什么吗?”
他眼中的光颤了一颤,又苦笑着摇头,神色像是在说: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况了。
“再这样下去,你活不过三日。”
“我知道。”
“那你……”
雷纯话说到一半,又生生截住。等到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然有些发颤。
“你甘心吗?”
“我这一生,不甘心的事太多了,但,无论再怎么不甘心,都逃不过上天注定的结局。”
他神色平静,接过她手中的瓷瓶,像是从前从她手中接过温好的茶水一样,一饮而尽。
”王小石回京了。”
/
苏梦枕看着远方。
他脑海中莫名其妙地闪过了青年时期。那时他暗暗发誓,他要集结天下有志之士来守护这片江湖,让京城的灯火永不熄灭。
他做到了吗?远方模糊的一片,他早已经看不清什么了。可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看向身旁的年轻人,他会代替自己走接下来的路,苏梦枕相信他一定会比自己做得更好。他会代替自己守护这片江湖,成为新的传说。
他感受到身后有视线正望着他,那是他一直以来心爱的姑娘,她在等着,等待这场戏落下帷幕,然后带他回家,回他们的家。
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再走下去了。他不想做一个损毁的提线的木偶,只能被藏在暗无人知的角落,一点点腐烂。现在只是提不起剑,那之后呢?或许会慢慢地丧失思考能力,直至变成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在世上苟延残喘。
在天下人眼中,苏梦枕是绝对的强者,他从来不会和懦弱一类的词搭上关系,即使他久病沉疴,双腿残废,他也应该坚定地活下去,为所有人活下去,为江湖活下去。
世人总是对末路英雄何等的苛刻与绝情。
其实苏梦枕也会退缩,他怕他的灵魂会一点点被抽离,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成为细雨楼的软肋,更怕这些痛苦的施加者正是自己深爱的人。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走下去了,也不想再走下去了。他已经灿烂地活过了半生,这就已经足够了。
人们总说他是江湖中的一座碑。事到如今,爱人反目,兄弟叛乱,他这座人们心中碑变早已变得残破不堪,甚至已经开始从内里腐朽,随时会倒塌。
人们惋惜,惶恐,担忧。可江湖中不只有这样一座碑,他这座碑倒塌之后,还会有成千上万的碑立起来,守护江湖的太平。
这该是他最好的结局。
他调整坐姿,闭上双眼,轻声开口念出那句早已烂熟于心的诗句。
其实那天他说想和她走,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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