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久违的、曾以为已经远去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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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和乐器都扔在公司,他们步行到附近一家挺接地气的石锅拌饭店。刚出公司大门不久沈放的电话就追了过来:“他妈的你俩别在大街上也没事来个热吻啊!你个籍籍无名的小网红也就算了,邝野已经是个公众人物!”
俞斯越走得离其他人远了些,看邝野跟其他人打闹逗乐,时不时和茉元互损,半边肩膀和后脑勺对着他。
“只要不在大街上就行吗?”
“什么?”
“刚刚没在大街上啊。”
沈放被气结,好半天才说:“俞斯越,你这么光明正大,我有点信你上次说是玩真的了。”
“什么意思?”
“不是贪新鲜换个口味?也不是为了气青媛和阿彻?”
“……我倒没想到还有这种选项。”
他看见邝野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瞥他一眼,确认他有没有跟上来。
沈放放弃跟他掰扯这个问题:“不管怎么样,建议你们低调一点,你可不是这个行业的新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吧。”
“凭什么我就得夹起尾巴做人?”
“你以前恨不得把自己藏进箱子里,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玩这么大,虽然我知道邝野那小子疯起来挺能感染人的,但……”
“那你跟他说去。”
俞斯越失去了耐性,追上两步,把手机塞到邝野手里。
“啊?”邝野莫名其妙,拿起手机,“谁啊?”
“俞斯越!”沈放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还挺大声,“靠,邝野,把电话递给那个姓俞的,我要骂醒他!”
邝野一时没说话,疑惑地看向俞斯越。一众人都停在店门口。
“挂了。”俞斯越对邝野说。
沈放听见了,不客气地对邝野吼:“我是你老板!听我的!”
俞斯越立即也对邝野说:“我是你男朋友,你听谁的?”
不仅是沈放在那端沉默了,一旁的茉元和小吉也惊呆了,光头头疼地扶住额。
“……你赢了,俞斯越。”沈放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看起来他疯,实际上你疯。”
邝野当然知道自己该听谁的,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茉元肃然起敬:“狗子,给你点一百个赞。”
他们走进店里,这个时间点顾客特别多,笑眯眯的胖老板百忙之中热情地给他们找了个卡座。
俞斯越原本走在最后头,被邝野抓过去塞在座位里侧,紧接着自己挤进去,然后把小吉踢去对面。
“我为什么要去对面当电灯……”但小吉抱怨到后面就想起来了,他在这边现在也成电灯泡了。
趁胖老板过来唠嗑的时候,同样靠在角落不喜欢说话的小吉终于找到机会问俞斯越:“Sinner,你昨天听了我们现场表演了吧,我的贝斯进步了没有?我这段时间苦练了slap,你觉得……”
“我没有听见。”
“啊?”
“这个音乐节的调音团队和设备配置都不行,低音基本听不见。”
小吉一副遭到了暴击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振作起来又问:“珍妮说我们要录专辑了,你有兴趣当我们制作人吗?”
俞斯越还没回答,邝野抽起菜单拍到桌子中间:“别聊了,先点菜。”
光头微妙地看了他们两眼,好在没神经的茉元和没情感的小吉依然无知无觉。
“哇噻,双人情侣套餐可以送一份韩式烤五花哎!”茉元惊喜。
“不过需要kiss超过十秒钟哦。”胖老板拿出广告牌。
“情人节都过了,这样合适吗?”茉元嘿嘿笑着,“有肉吃,给你们附赠个舌吻都行。”说完便搂过光头亲了下去。
附近几桌客人先扭头看过来,很快全店的目光都聚焦到这对情侣身上,茉元甜美可人,光头除了喜欢剃光头之外五官和身材还是长得挺端正的,霎时间欢呼与口哨齐飞,茉元本来就是人来疯,越有人看着越上头,当下吻得热烈,众人都在起哄。
俞斯越看见有人掏出手机似乎想要拍视频,往角落缩了点,压低了帽檐。邝野这时站起来挡在他面前:“十秒过了吧,老板快给肉。”
吵吵嚷嚷了一会儿后小鬼归位,饭菜也都上来了,俞斯越和邝野点的是一样的肉松石锅拌饭,但只来了一份,邝野直接推到俞斯越面前了。
俞斯越刚刚经历那一堆乱七八糟,一点胃口也没有,根本没必要先吃,但知道这样的理由对邝野无效,也懒得拒绝。
韩式烤五花肉上来之后茉元津津有味地夹了一筷子,正遇上光头给她递石锅,她的手碰了一下外沿便“嘶”了一声,贴在冷饮上降温:“好烫哦……”她的目光掠过半圈,愣了一下,“小哥哥,你戴的是隔热手套吗?”
俞斯越被她问得一怔,低头看见自己的右手扶在石锅上,反应慢半拍地挪开。
“不烫吗?”光头有些震惊,想起那天在后台里看见的绷带。
邝野立即捉住他的手腕:“走,先去洗手间冲一下凉水。”
光头将桌子挪出更多空间,让邝野直接把俞斯越拖走了。
洗手间里暂时没有人。俞斯越摘下右边手套,原本便伤痕累累的中指和无名指上烫出了两个新鲜的红印,邝野一看见就直皱眉头,开了水龙头,把俞斯越的手伸到水流中冲刷着。
“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俞斯越移开视线,“手套太厚了,没感觉到。”
邝野瞧着他恍惚的模样,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光头在外面敲了敲门:“我找店员拿了冰块过来,没事吧?”
俞斯越警醒地要拿起手套,被邝野按住了。邝野扬高音量:“光头,你别进来。”然后他出去把冰块拿进来了。
“我自己来就好。”俞斯越想用左手去接,被邝野避开了,固执地捉着他的手按在烫伤的地方,隔十几秒就挪开一下以免冻到。
“可以了,别这么小题大做。”俞斯越轻声说,“我们出去吧。”
“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邝野叹了口气,“我先送你回家?”
俞斯越摇摇头,若是每次出来都这么扫兴,他感觉要有心理阴影了。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脸色到底有多难看……”
“邝野。”俞斯越打断了他,眼睛突然盯着冰块不动了。
邝野发现他竟然在发抖。
“怎么了,手很疼?还是太冰了?”
俞斯越突然脱力一般,额头靠在邝野的肩膀上。
“哎。”邝野不明所以但下意识就迅速回拥住俞斯越,手掌在他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我饿了,”俞斯越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什么都别问,我们出去吃饭好不好。”
邝野只能顺从他。
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其他人问了几句,俞斯越示意自己没事,只是不小心烫红了一点。他惯于与人疏离,这会儿不怎么开腔也无人起疑。在他吃完之后,邝野自桌底下握住他的手。
出乎邝野意料的是,俞斯越不仅没有挣扎,反而微微颤抖着反握住他。俞斯越不听话的时候他气得要吐血,但俞斯越乖起来又让他担惊受怕。
去了外地几天又刚坐飞机回来,就算天下无敌的茉元也有点累了,大家默契地没有提出续摊,各自回公司拿了行李打道回府,俞斯越没有箱子和乐器要拿,说在楼下抽烟等他们。
邝野觉得他状态不对劲,正以最快的速度背上吉他要冲下楼,半途就收到俞斯越的信息,说他在下面遇到沈放的车,对方送他回去,不需要邝野特地打车绕路了。
电梯里邝野盯着手机不说话,光头问:“怎么了?”
“沈放不是出差去了吗?”所以早上才没和他们一个航班,去了别的城市。
“对啊,”光头被问得突然,“下午还跟珍妮打了个电话,说是下周才回来吧。”
邝野走到大楼外面的吸烟区,茫茫夜色中只余烟灰缸里的一截烟头还燃着火星。
***
俞斯越打了个车回到家,来不及开灯就冲进洗手间里,未来得及消化完全的晚饭吐了出来,模样十分恶心。
食道灼烧得发疼,他习以为常,不甚在意地漱了漱口。
但是……他在黑暗中静静待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开了灯,拿电热水壶煮了一壶水。
他第一次希望这该死的壶能不沸腾得这么快。
他掀开壶盖,氤氲的水汽此时升起不祥的征兆,他不再犹豫,脱下右边手套,将手指直接伸进沸水里。
为什么呢。他有些木然地想,为什么他的手突然失去对温度的知觉了。
医生怎么跟他说的来着,他记不清了,当时也没仔细听,特别是叮嘱他继续复健的时候,是说他的尺桡神经损伤还什么的有可能突然恶化吗?
他将手拿出来,慢吞吞走到浴室去冲冷水。
感觉不到,冷意也感觉不到。
可是他突然剧烈地发起抖来,水花溅得到处都是,他用左手用力握住右手腕骨却依然控制不住,抬起头见镜子里的人形同鬼魅。
他举起一旁的电吹风,再度把刚换好不久的镜子砸碎了,但仍然止不住从骨头里不断渗出来的那股阴寒和恐惧,他猛然扼住脖子,以为自己在尖叫,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会疯掉的。
他踉踉跄跄地冲出浴室,寻找他的救命稻草,惶然地在手机上按下了拨号键,按完才发现他打的不是阚医生的电话,而是排在下面一行邝野的。
邝野几乎是立刻接通了电话。他想他直接走了邝野可能在生气,可邝野语速飞快,却没什么情绪波动:“怎么了?”
最近每天都会听到的这个声音让他凭空镇定了一点,他轻轻地吸着气,感觉僵化的血管里似乎有血液重新在流动。
“俞斯越,说话。”
“邝野。”他叫了一声,仿佛不确定似的,又叫了一声,“邝野。”
“我在。”
“你……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邝野不假思索地回答。
俞斯越听见风拍打到话筒上的声音:“……你还没到家?”
那端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你家楼下。”
俞斯越怔了一下,走到窗户前,与楼下懒洋洋倚坐在摩托车上的邝野相望着。
“我只是想看你熄灯,证明你真的睡了没事。”邝野低沉醇厚的声音经由通讯电波,发射到几十米开外的特定接收器上,传至俞斯越耳中。
人的情绪为什么如此脆弱?俞斯越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蓦然变得很快很响,心脏在胸腔里拼命乱撞,像是想要离家出走。
他发现了今晚最可怕的事情。那些久违的、曾以为已经离他远去的阴影缠绕上他的咽喉,他看着楼下的邝野,除那之外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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