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了吧,你常以你心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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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训练水下功夫的深潭毗邻海岸,晴日阳光照着潭水暖洋洋的。张海琪随手扯断珍珠项链,一把珍珠撒下去,要他一一捞上来才算过关:“别想买新的糊弄我。每一颗形状都不一样,我记着呢。”
他一口气吸掉大半根烟,呲牙咧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唇边烟头浸成深红。
早先干娘要他嘴里藏刀片练苦功夫,最初几日他天天割破嘴,满头大汗满身血腥味。他自然张不开嘴呼痛,同侪各有各的苦,没觉得吵吵闹闹的家里比平时安静,只有张海侠跟他贴近了被熏得皱眉头。道边郎中说烟草可以镇痛。张海楼本想嚼烟草,然而嘴里伤口密密麻麻,碎烟草吃进嘴像含了炭火一样灼烧不已,于是他改抽味道难闻的烟。嘴里血腥味照旧浓烈,但是这样张海侠就只会说他抽的烟太臭。
“反正下水闻不到。”张海楼含糊不清地驳他。张海侠不置可否,头一倾,抢先栽进深潭。
珍珠跟日轮一同下坠,顷刻间沉入黑暗。与其说追着水底幽幽珠光,还不如说张海楼追逐的是张海侠的身影。干娘没说禁止找帮手,就是默许了。
张海楼潜到水底,隐约感到水流方向有变。潮汐不等人,若是拖到退潮,不知水流会将珍珠卷向何方,他心中紧迫感顿生。几步开外,张海侠正伸出手臂感知水流,全然没有急于寻回珍珠的神态,见他追来,才慢悠悠两指夹住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
眼神交汇的工夫,指缝间珍珠竟融化入水。张海侠镇定地松开手掌,做了个升水的手势。张海楼不信邪,再度俯身捉起数颗珍珠,却无一例外。耳膜压得厉害,他抿紧嘴,后来居上超过张海侠,半途对方扯了他一把,裤子直接褪到膝盖,害他短暂拧身悬停,满肚子牢骚憋成身下细细一串气泡。不过耽误须臾,两人一同浮出水面,互相将海水甩进对方贪婪吸入空气的嘴里。
“你对我搞什么不三不四的勾当!”张海楼以手为梳将头发全部向后拢起,重又低头入水去系裤腰带,一只脚悄悄伸展脚趾缠住对方裤腿,猛地往下扒。
张海侠腰身一偏,顺势略一下沉而后就着他收腿的动向滑到身前,笑道:“认了吧,你常以你心度我,否则何来‘不三不四的勾当’?干娘开个玩笑,你还真愣头愣脑扎进水底,我怎舍得不捆你作鲛人?不哭个百八十条珍珠项链高价出手,都不算赚。”
面孔陡然贴得过近,吐息喷到脸上,张海楼眨眨眼仍是对不上焦,索性猎犬出水似的再次抖了他满脸水:“谁骗我?你骗我!你骗我浮上水面同你口舌相争,潮水一退,潭底就什么都没有了,看我摸螃蟹堵你嘴!”
“说得好,说得妙!”张海侠不急于翻身上岸,竖起方才夹持珠子的两根手指捅进他嘴里,“凭空讲出这么多弯弯绕绕,我倒想讨教讨教,干娘刚才丢进水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两根手指像夹持珍珠一样缠住他溃破的舌尖。张海楼被迫仰头松弛下颌,以免割伤他胡搅蛮缠的手指。海水从嘴角漫进伤口,喉头顿时又咸又苦,痛楚争先恐后爆开鲜红色小浆果,唯独被钳制的舌尖幸免于难,甚至幻觉般辨出一丝丝甘甜。
“洋人商行前些日子进了一种新式糖果,形如珍珠,租界那间冰室专要新式糖果作刨冰点缀之用。你近日练功过于辛苦,全副精力放在嘴里,疏于察觉外在环境,旁人看你便是魂不守舍、整日痴傻相。干娘不过略施小计,以示惩戒。假使你当真归还一条珍珠项链,麻烦大了。”张海侠停手,指头浸入海水涮干净,“糖果和珍珠,二者光泽相去甚远,也不知怎地竟轻易将你唬住。你这眼神!”
“作弊!绝对作弊!我几日不曾外出,怎知世间地覆天翻!”
“天在水,水在地,且做你的地覆天翻春秋大梦!但有一点不错,水潭下方确是另有乾坤,鲷鱼纵然惊慌无两,竟从未游向潭底,此前我们只知盯着鱼追,倒是疏忽了。不妨猜猜,你我刚才下了多深?”
张海楼摇头,拉张海侠出水。后者倾身荡出数尺,从旁翻上岸:“你别过来,烟味太臭。”灰黑色岩石尚存夕照余温,先后熨下两条清减的人形水痕。
“你这鼻子,定是嫌我刚才放过屁!”
张海侠咳嗽两声,扭头不接话。
不久之后,张海楼偷偷泅渡过九龙江捞尸,一个猛子扎进礁石缝隙,抄起残骸急急浮水,后知后觉灌了满喉咙鼻血,才觉察自己无意中潜到了何等深度——比起捉鲷那一口深潭,怕是只多不少。那一日张海侠扯掉他裤子,自然不是故意教他扮鲛人看笑话,而是迫他稍作休息再行升水,省得七窍流血形容骇人。捞珍珠之事再无下文,过关与否,干娘黑不提白不提,许是在她心里张海楼始终未曾出师,不然多年后何至于破例允了张海侠与他同赴南洋。
九龙江入海口落潮水流强劲。张海楼背靠礁石佯装体力不支,仰头将鼻血一滴不漏吞入腹中,岸上言语同样一字不落灌入耳中。龙舟水将至,托他寻子的女人望眼欲穿,同几位姊妹述说那遭了难的苦命僮身:“他要是活着,过几日就该成人了……”家仆见缝插针劝她喝碗甜汤补补身子。
去年湖广大旱累及闽浙,流民纷纷南下,沿海下南洋者更多于往年。年初抬神冲海,僮身溺毙浅海,几个大姓宗族都道是神明显灵,接下来总该有个好年景。唯独僮身的母亲和娘家人不依不饶,这案子没个交代,几家便要撕破脸。眼看龙舟重现江面,而梅雨却迟迟未至,渐渐有声音说,此事再不平息,怕是又要一年空梅。
“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这是消灾呀!”拄幡的先生援引古话开解娘家人,被家仆挥舞棍棒赶出门去。
张海楼对人的情绪非常敏感。虽然一时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可他听到那位母亲无所寄托的悲声,就忍不住想起第一次有人为他落泪的时候。那次是干娘以为他死在了训练的山中,抱着他哭了整夜,纵横泪痕烙得他浑身滚烫、瞪眼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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