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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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霍克夫人”变回了“施耐德夫人”。
你也可以叫她“亲爱的艾丽卡”,“埃文那个孩子的妈妈”或者“3号房的女主人”,只要别把“霍克”这个姓氏与她的名字联系起来就行。
奥伯伦究竟留下了多少积蓄是个未知数目,但很明显,这笔钱并没有被好好利用,而是被搁置,或者遗忘了。
施耐德夫人开始尝试去外面找工作。
打字员,家庭教师,随便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在厨房思考怎样安排每天的餐点,或者坐在窗边,做那些绣活——无非是两根针绊着绒线不停打转,一直往下织,织,织,没有尽头。她让自己忙碌起来,不断行走,行走。她需要一些新的东西填满自己的生命,灵魂,并以此组织起坍塌的尊严。
而埃文却陷入了完全的空白。从早到晚,他被锁在屋子里,一整天。没有父亲再对着他的未来做着滔滔不绝的规划,没有家庭教师带他识读琴谱,也没有母亲牵着他,走在阳光底下。他的教育,生活停摆了。
公寓里的这个新“家”缺少仆人和母亲照看,空间有限,像个密闭的盒子。地板黯淡无光泽,墙纸是陈旧的灰调,浴缸防水漆已经发黑,下雨的时候,屋顶铁皮“哗啦哗啦”振动,天花板会浸水。
埃文会坐在窗户边的高脚凳上,看着外面的景象,公路窄窄的,响起汽车鸣笛声,两边行人走得飞快。路对面也是一排公寓楼,仿佛与这边照镜子一般。
他也会给屋子进行打扫,跪坐着,双手压在抹布上,头抵住双手,从房间这边擦到那边。低头的时候,他能清晰看见地板上地擦痕与裂痕,他用膝盖顶着身体往前,觉得自己像一列在轨道上行进的火车,沙发是山峰,穿过的餐桌与椅子,就是隧道。
埃文一直觉得,如果母亲能找到工作的话,她是有可能恢复过来的。那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社会需要和偏爱的是少女,美丽的少女。施耐德夫人缺乏那种新鲜的气息,像在热水里煮过的叶子,提不起人的兴致。更何况施耐德夫人从小就不是为了工作而被培育的,她没能力适应外面的世界,事实又证明,她的尊严又无法接受那些低微的工作,她必须高出洗衣妇,育婴妇一等。
施耐德夫人终于在一个傍晚回到公寓,第二天,她没有再出去。
母子两人依靠奥伯伦的积蓄过日子,从这点上看,生活和以前压根没区别。
施耐德夫人喜欢上了在沙发上发呆。
她有时候目光呆滞地望着墙纸上的一处半点,忘情出神;有时候自言自语,说的是德语,又急又快;有时又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出来,只为做一件一时兴起的事情。
她拿起棒针,打算织完手头的毛衣,安静地织了半个钟头,从胳膊到双手开始逐渐抽搐,她猛地把毛衣掷在地板上:“累极了……我简直受够了!”
她猛地往毛衣上踩了几脚,还嫌不够,从桌上拿起剪刀,用尽全力把那衣服剪成碎片。因为过于用力,她全身骨骼似乎都在“格格”作响。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了旁边:“埃文?”她好像第一次才发现,这屋子里还有自己的儿子。
“……妈妈。”埃文低声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
“妈妈,秋天到了。我想,我们也许可以出去走走,伦敦变得美极了,我是在窗户里看见的。”埃文鼓足勇气说,“我们去看看湖水,坐在草坪的落叶上,就像以前一样,我们去海德公园……”
“别说那个词!”施耐德夫人打断道。
她睁大眼睛,直直望着埃文:“你为什么想去一个无比丑陋,充满臭气的地方呢?”
“……对不起,妈妈。”
“离那地方远远的,明白了吗?”
“是的,妈妈。”
“现在,妈妈想自己待一会,明白了吗?”施耐德夫人的声音渐进增强,“你不是喜欢看书吗,那就去看吧。你饿了,渴了,那就自己去吃,去喝!——明白了吗?”
“是的,妈妈。”
而在第二天,埃文会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又专心致志地缝补起那件毛衣了。
埃文睡前,施耐德夫人推开卧室门,走到他的床边坐下。
“亲爱的埃文,你要睡了吗?”她手里挽着小篮子,里面放着毛线,棒针等工具。
“还没有,妈妈。”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我的埃文。”施耐德夫人从篮子里拿出一本书,“看看这个,妈妈在房间里找见的。”
当埃文还小的时候,每晚睡前,母亲都会给他讲故事,那些童话书里,埃文最喜欢的一本是《经典儿童故事收录集》,封面配着暖洋洋的橙色,书名用花体字印刷——正是此时施耐德夫人手上拿的这本。书薄薄的,目录也很简短,他记得第一个故事是“丑小鸭”,最后一个是“美人鱼”。
“我给埃文讲故事,好吗?我明白,埃文喜欢听故事。”施耐德夫人的头发在睡裙上披散开来,她没等埃文回答,自顾自地翻动那本书。
“妈妈,我非常高兴您愿意这么做。”埃文打起精神。即使这些故事他已经非常熟悉。
施耐德夫人翻着那薄薄几页,总也不满意,最后她停在最后几页上,选定了“美人鱼”的故事。
“从前在大海深处,有一条美丽的人鱼,她的皮肤如珍珠般洁白,头发如海藻般茂盛,她在海里自由快乐地生活着。但是有一天,她遇到了陆地上的王子,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
“美人鱼去求海底的巫婆,用嗓子换取了美丽的双腿,只为了去岸上见心爱的人一面。她走在地面上,就像走在刀尖上。”施耐德夫人眉头慢慢皱起来,她翻动地越来越快,胳膊里又发出那种“格格”的声音。
“……王子和心爱的女人举行了婚礼,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美人鱼……就在清晨的阳光里,变成了泡沫。”讲完后,施耐德夫人停顿了一下,“……怎么样?”
“妈妈,您讲得太好了。”埃文努力夸赞。
“是吗……我终于讲完了,这真是难以忍受……难以忍受!”施耐德夫人闭上眼睛。
埃文吓了一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女人都是这样愚蠢。爱情来的时候,她就变成了盲人,你按着自己的想象去塑造面前的男人,把一点触摸就当作温暖,还以此为满足和骄傲。你是在黑暗里构想那虚幻的恋人,虚幻的爱!”母亲说,“埃文,千万别相信爱!爱只会带来痛苦与憎恨,把人引向毁灭。除非你甘愿相信,在海里变成泡沫,也是一种幸福的话……”
“妈妈……”
“这真是个糟糕的故事,对吗?我不该选这个故事。……我们换一个。”这次施耐德夫人没有再仔细挑选,她匆匆翻到中间几页,就开始讲了,“从前有一个木偶匠,亲手雕刻了一个男孩的木偶,叫做匹诺曹,把他当做儿子一样爱着。仙女许下诺言,如果他能学会诚实勇敢,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孩子。但是如果他说谎,他的鼻子就将不断变长。”
“埃文,为什么匹诺曹会一直说谎呢?”母亲的声音非常飘渺,遥远。
“因为……他还没有懂得诚实的可贵……”
“他真是个品行丑陋的孩子,愚蠢,懒惰。”
“……是……是的……”
“埃文会欺骗我吗?”
“妈妈,我不会的。埃文会永远说真话。”
施耐德夫人把他拥入怀中:“千万别轻易相信一个人,刚刚认识的人固然危险,长久在身边的更是恶魔。我可怜的孩子,你太善良太天真,太容易受骗了……”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如果发现有人骗你,让他付出代价,谎言是这世界上最大的罪孽,你要憎恨他,折磨他,残忍地对待他……”
她看见埃文床头陈旧的玩偶,它凸起的鼻子仿佛不断变大,演变成说谎的匹诺曹。施耐德夫人把它拿过来,用力把那鼻子摁下去,摁到深深陷进玩偶脸里:“别想要饶恕,一次欺骗的背后将是无数的欺骗,而只要一次的欺骗,就可以将你完全打倒……把爱从你血液里骨子里洗刷掉……最廉价的肮脏的爱!神不会发怒,因为祂公正的目光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
她还嫌不够,从篮子里翻找出一根棒针,在玩偶的鼻子处深深扎进去,扎进去,刺穿面部,从脑后穿出,那鼻子被钉进了脸里。接着她拿到埃文面前展示:“你瞧……多漂亮。我们把匹诺曹挽救过来了。”
“……”
“你怎么不说话,埃文?”
“妈妈……非常漂亮。……它非常漂亮。”
“你喜欢就好。埃文,今晚一定会做个好梦的。”
施耐德夫人总体上处于向下“过渡”的状态,也就是从一种陆地之上的状态过渡到另一种水面之下的状态,就像坠落,或者溺亡。
她偶尔酗酒,喝纯正白兰地,那味道很香,喝得胸口痛了,就用鸦片酊止疼。酒精与药物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清醒,她仔细回顾十多年婚姻里奥伯伦对自己的那些“教诲”,什么必要的“男子气概”,什么“柔弱毒素”,她觉得血液开始焚烧,如同有千只蚂蚁在咬噬:
“如果他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变态的基因,那么他有什么资格摆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姿态?如果他已经如此明白自己喜欢那些……那我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你才是毒素……你的名字,话语,你的钱都是毒素,你死了也要把这种毒素继续留给我们!”她目光恐怖地环顾屋子里,觉得每个角落都充满着污浊的臭气。
施耐德夫人拿起抹布,开始疯狂而忙乱地擦洗柜子,桌面。
埃文听到可怕的动静,小心翼翼从屋子里走出来:“妈妈……您还好吗?”
“噢……埃文,你在这里,太好了,快帮我一起,你闻到了吗?这屋子简直臭得……”施耐德夫人盯着埃文的脸庞,渐渐发现到一件一直被她忽视的事情:他和奥伯伦长得很像,而且,他居然也是个男人。
她拉着埃文的胳膊,把他扯到镜子前面,仔细端详,越看越恐怖:“他的毒素已经在你身体里扎根了……你必须需要清洗。”
埃文觉得镜子里的景象刺目得令人晃眼。
“你为什么要是一个男人?我要疯了,我简直要疯了!”
“埃文……一直是男孩。”
“不,你不明白。”母亲掰着他的脸朝向镜子,贴在他耳边悄悄说,“你的爸爸,和男人搞。和男人!”
为了去除埃文身体内遗留的毒素,施耐德夫人想尽了办法对他进行清洁。
她买来一只羔羊,它的眼睛乌黑,耳朵粉红,毛色雪白,如蜜如奶。她在浴室里割开羔羊的喉咙,让血液流进浴缸。她唤来埃文,劝导着他,恳求着他,最后是逼迫着将他摁进浴缸,用血进行沐浴,就像西迪斯倒提着阿喀琉斯的脚后跟,在冥河里洗去危险,母亲用无瑕疵无玷污的羔羊之血赋予埃文清洁。
“亲爱的埃文,你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你会马上好起来。”
埃文觉得腥膻的血液不断从头顶泼洒下来,使他怀疑这是从自己体里流出来的。血液形成一具外壳,把他包裹起来,他觉得自己慢慢萎缩,变小,缩成婴儿的模样,蜷缩起来。
他跟随母亲,否定男性这个性别。
也随即否定了自己全部的存在。
公寓里的住户终于发现,3号房的女主人有些不对劲。他们叫来医生,去给施耐德夫人做检查,而对方的激烈反抗这确证了他们心中的担忧。
于是3号房的房门就此敞开了。
他们告诉埃文,他的母亲没有大问题,只是得了一种常见的,叫做“歇斯底里”的毛病。很多女人都有这种病,常常表现为精神上的混乱。
他们觉得自己承担着拯救这个孩子的职责,于是积极地给施耐德夫人进行了各种疗法,药物镇静,心理暗示,还有古老的放血疗法,甚至建议把她送到精神病院疗养一段时间。
埃文信赖着,也只能信赖着他们,他在医生身上寄托了全部的希望,希望母亲能够“痊愈”。
“请你们……一定帮帮我的妈妈。”他说。
“这是当然的,这没有什么难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而已。”医生说。
“可是我听到妈妈在喊叫。”他说。
“这是正常情况,没有治病过程是轻松的。”医生说。
医生治疗的时候,埃文就在外面等待着。他坐在窗户旁边的高脚椅上,夕阳从西边直射过来,照亮半边脸庞,一格,一格,越过鼻梁的顶点,把他的脸庞染成血红。
母亲尖叫着,尖叫着。
他沉默着,沉默着。
直视着光源使他眼前一片发黑,夕阳不断下沉,随着白天过去,黑夜降临,他的视力也被带走了。
埃文觉得自己的脸庞被太阳冻得有点冷,后知后觉才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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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志不清里写的,随便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