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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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我爷爷张重天去世了。按照他说的年龄,在1941年香港战役发生时他28岁,去世那天正好刚过完87岁生日。他走的时候神志清醒,口齿清晰,说话流利,只是插着管子不方便。他便指挥我爸爸把管子拔了,不容置疑的态度十分老道,但我由于书写他们的故事,再对他们的人物性格由里到外地掌握透了之后,便觉得他的威严中透露着一丝可爱。
他说,有空把你二爷的坟重修一下,不然他躺在旁边也睡不安稳,贝贝就见不得你对我比对他好。
我爸说去年刚修的,旁边奶奶和姑姑的坟也重建了。
爷爷点点头,说好好好,这下贝贝该无话可说了。戴了一会呼吸罩,又叮嘱我爸少跟春兰吵架,春兰来我们家受罪了,上有老下有小地照顾这么多年。
我妈听了一把哭倒在床边,呜咽着喊爸爸,这是我应该的。
我爸也哭的稀里哗啦,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
毕竟是隔辈的人,我反倒觉得能在天伦之乐中仙逝,实乃人之大幸。爷爷把我叫过去,说小二子,你打前几年就成天嚷嚷着写书写书,如今书可写完呢?
他的手干枯地如同冬日芦苇,青黑薄脆的血管里插着针头,我看了不禁也眼眶湿润。
我只好谎称——爷爷,写完了。而且我前几天还跟潘飞飞,茉莉,爱丽,小八子的后人们一起吃了饭,大家都寿终正寝了!
爷爷点点头,说,嗯。我原先总怕他一个人孤单,现在怕是在下面打麻将打的热火朝天,连我去了都不关心了。
好吧,这个谎我撒得有点大。我直至今日也没联系上茉莉爱丽的后人,更不知道茉莉有没有跟八子走到一起,凭空捏造了人家仙逝的消息,真是大不敬!
我二爷爷邱贝冯,二十年前就去世了。身体不好,从香港回来之后一直病央央的,能活到六十多已经是奇迹了。原先我爸小的时候我们家在北京,后来因为二爷爷受不了漫长的冬季,爷爷又申请降职主动调到南京来了。
二爷爷的娘和阿姐再也没有找到,于是他在郊区建了两座空坟,有空就去烧烧纸。二爷爷很活泼,喜欢学新东西,总是缠着我爸给装电视,买游戏机。有些是我爸出差从日本带回来的,爷爷看到日本字很生气,命令他赶紧扔了。二爷爷表面听话,半夜又到楼下垃圾堆里翻了出来,拿回来接着玩。用现在的话说,是网瘾老年人。
爷爷恨铁不成钢——还没被日本人打够!
二爷爷低着头像个小孩儿似的被训话,我同情地爬过去一看,他竟然睡着了。
爷爷去世后,由于身份特殊,前来吊唁的人多。尸体在冰棺里放了三天,我跟爸换班守灵。睡了两小时后,我听见我爸在灵堂里时不时笑得挺瘆人,赶紧过去看看。我说您干嘛呢大半夜的。
我爸扭头说,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的事儿了。
——5,6岁的时候吧,我有一回从床头柜里掏了一串小包装的东西,跑去问二爸这是什么?二爸吓得如临大敌面红耳赤地夺过去藏起来了。
——安全套?
——那时候不是不知道吗!你还别说,我现在还真没见过跟感冒冲剂一样连成串撕开的那种。然后你爷爷回来把我打了一顿,说大人房间小孩不许乱进。
我爸就这样,有时候非要跟我套近乎,装做年轻人似的说点下流话,搞的我十分难堪又难受。我真想跟他说一句,做儿子的,是真不想看自个儿的爸爸下流。这种感觉,就像是成年后不小心看到了妈妈裸/体一样恶心。
但我爸又经常拿出我年幼无知时曾自命不凡说过的话来羞辱我,例如当代鲁迅,二中范仲淹,三班叔本华云云,甚至还在情书中引用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精彩段落试图迷惑班花的芳心明眸来达到某种目的。
我顿时听得头皮发麻,不甘示弱地反驳,看到他也很难受,爷俩彼此伤害并乐此不疲。想想确实是这样,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孙子装老子,老子装孙子更令人尴尬的事呢?
但看他现在还沉浸在悲伤里,快乐的记忆也很珍贵,我也不想说话让他不高兴,今天就暂时放过我的父亲吧,我这才发现,他也即将五十,两鬓斑白了。
我问他——有件事我一直很想问,有两个爸爸是什么感觉?
我爸搓搓两夜未眠的倦脸,眼里血丝通红。说——没什么感觉。人家有爸有妈,我有大爸二爸,一回事儿的。
只不过,这在我们家是永远的秘密。外面没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后来知道的时候,我爷爷也都退休了。
我爸的身份,可以说是个挡箭牌的作用。他是二爷爷一个雪夜从教堂门口抱回来的,我二爷爷觉得洋人人不错,神也很英俊,回到北京后还经常去教会。
后来我爸就成了大爷爷“死去的农村老婆”的遗腹子。以这个身份,在军属大院里鬼混到十四岁。他长得一般,还比不上两位爷爷各砍一半儿拼一起。不明真相的人都揣测爷爷的老婆得长的多磕碜能把大爷爷的基因毁成这样?幸好我爸他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嘴里全是哄人的甜话,搞的女孩子都爱喝他的汽水。
爷爷对此十分生气,说他不务正业。二爷爷也在一旁罕见地虎着脸,说玩儿可以,学习不能落下。
二爷爷生气,才是真生气。我爸比我更早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恢复高考之后考了南京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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