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无瑕玉,从今好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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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遇到重要事项时,穿什么衣服、按什么顺序做什么事、有什么规则并带什么装饰,也许会潜移默化地造成一些影响,也许并不会,这是一件作用相当因人而异的事情。
羽生结弦就相信这些,或者说,他是一个很有仪式感,而且坚持认为自己付出了才会得到回报的人。于是细小处他也难免处处留神。
但我不相信这些,一个在中国长大、学计算机的人,只有在口语考试里被问“How do you think about religions”的时候憋出来两句“Sometimes I am a little bit spiritual.”之类凑时长顺便显示词汇量的鬼话。毕竟我们这行也没什么很长的历史来发展信仰,也不太需要念叨祖师爷。我跑程序的时候能怎么说?观自在图灵菩萨,行深般若电子显示屏,照见五蕴算法,度一切运行?
不过这次我们对换了个角色:他是那个坚持要我来到平昌现场看他征战的,而我是坚决拒绝的那一个,且正是出于这些不算理由的理由。怎么说呢,我只亲自到场看过他在中国和北美的几场比赛,结果每场都是亚军,甚至在上海和波士顿的那两场结果是非常惨烈的。不管他怎么想,至少这给我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
我既不忍心让这些巧合再次发生教我留下长久的遗憾,也更不忍心直接拒绝他、令他在这个时候分神。于是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向先哲请教,最后薛定谔教授给了我启迪:我请他把资料和证件都准备给我,但我在比赛结束前不会和他见面,但结束之后会很快出现。这样我就成了一个薛定谔的观众,既没有亲自到场看比赛,也没有没到场看比赛。
他勉强答应了,并且明里暗里地不断强调我的意愿最好往到场的方向进行坍塌。但我知道我不会去的。我画了个2x2的博弈论模型,算来算去都是如果我去了且他输了的负效用过大,即便概率再低也是我无法负担的。
花滑比赛进行的那几天里,我从多伦多出发,在日本转机过境。因为想顺便见见儿时的故友,于是把机票买到了关西去。我想搭乘比赛最后一天的航班飞到平昌去,这样等我到了的时候,无论结果如何,采访的热潮应该已经消退一些了,他也得这个时候才能见到我。因此我的发小腾出了日程准备一直陪我周游关西,直到我上飞机。
但在他自由滑的那一天,我就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焦虑了:距离他的梦想也许只差一点点了,最后关键的一点点、无法完全由自己把握的一点点。
而我在这份属于我的一点点里,已经苦苦与自己周旋良久了。
于是这一天的早晨,我推辞了朋友的陪伴,坐着最早一班的新干线跑到了京都拜谒清水寺,希望他家乡的八十万神灵能给他一点庇佑——同样是东九区,还是工作时间,行行好吧,也不算出什么远门。
京都这一天落了初雪。日本姑娘们都打着那种日剧里的透明长伞,而多伦多生活的东北人虽然觉得赏心悦目却用不惯这些,只是拉上了兜帽,顺着坂道往音羽山上爬。清水寺是我拜谒过的第一个日本寺庙,我也喜欢他家的樱花球铃铛,年年托朋友买新的与我。因此我相信他们家供奉的不管是哪路神佛,也应当眷顾我这个老主顾多一些。
上次来的时候正值酷暑,我还做了和服体验,打扮得像一只花枝招展的貂,实则汗流浃背。而今次却逢寒冬,早起的这个时间格外冷意袭人。我在口袋里放了一只热烘烘的饭团,交替暖着两只手,终于爬到了山顶,敲响窗口,取来了签筒。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连掷了两只签出来。就我的肃穆庄严程度,演个当年清廷派去金瓶掣签的特使也不在话下。
我拾起那两只签,递给工作人员,并交了钱,换来了两封笺。我想了想当时抽签时的祈愿,那么第一支算我的,第二支算结弦的吧,于是按次序打开了:
【大吉】一片无瑕玉,从今好琢磨。得遇高人识,方逢喜气多。
【大吉】灾感时时退,名显四方扬。改故重乘禄,昴高福自昌。
这很难说不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于是我虔诚地把它们绑在了树枝上,又去投了一次钱:菩萨佛祖也好,各路神灵也好,反正你们同行都通通气,有点诚信意识,可一定得说到做到啊。
我的飞机在几个小时后,我算了算时间,大概我可以在这里看完比赛直播再出发去关西国际机场值机,于是拜谒完毕之后顺着坂路缓缓下行,找个网好能坐的地方看比赛,免得自己在新干线上错过什么内容或者大失仪态。将近十点钟,诸店家也渐渐开始准备营业了,我坐在一家和果子店的室外休息区,准备买一份带给那个几个月没能回家的挑剔小孩作为礼物——他必然是只会吃一颗意思意思的,剩下的我当然要按照自己和他母亲的口味挑。
比赛开始了。
前面的运动员虽然也值得敬佩,但完全不构成技术上的威胁,让我只能出于艺术性目的观赏。但这也不能跳过,因为如他所说,面对每个对手都不能懈怠,而且直播的间隙里时不时也会有一些场外的镜头,让我看到他的状态。为着状态不会被影响太多,越到重要的比赛时,他越不会看手机,因此这几天我也只能在他休息的时段里收到一些信息。到了今天早上,就只有简短的一句“我出发了”。只有他在到达平昌的前两天时间里,我们才打过视频电话。算来算去,都有多半周没见过他的模样了。
于是我的目光很难不有些贪婪,仿佛隔着栅栏偷窥自家孩子的送考家长,又像试图在单位公告板里找到双亲名字好夸耀的小孩。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细雪也似乎停了。游人多了起来,我活动了一下身体,发现我坐在几年前我光顾过的饰品店附近,店主正在招揽生意。我难免意动,但算了算距离他出场的时间之后只得坐回去,开始焦虑地吃有点变凉了的饭团。今天早上由于落雪,我担心会产生交通事故,匆匆茫茫出了门,结果来得太早了,连早饭都没吃。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我脚边的积雪都有些融化了的时候,他终于出现了,穿着那件不知道调整过多少次的白狩衣考斯滕。那几乎每个花纹的走向都已经令我亲切了。我紧张地盯着他绕场热身的样子,默默祈祷千万不要像四年前一样发生意外,又暗恨怎么净往负面上想,可别好的不灵坏的灵——诶,我是不是应该到晴明神社再去拜一拜,反倒比较应景?
不管这个想法是不是真正有道理,但技术上来不及了,他是本组第一个进行比赛的。
随着太鼓声,熟悉的音乐响了起来。我默默地盯着他的步伐在心里哼着调子。在最初的版本里,他合乐来调整曲子和表演时,甚至是我带着几支不同的笛在旁边对着梅林茂的谱子吹给他感受不同版本间差异的,用了我的长笛、我早年用的竹笛,甚至还有托人从日本买的龙笛,做了个尽职尽责的博雅三位。
只是年轻的晴明公这次并不在阴阳之间行走,而是在冰上。前半段的跳跃几乎让我无法呼吸,但好在一切还算颇为顺利——这段步法是他一直耿耿于怀却非常熟稔的,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只是微笑着看他双臂一振,按照野村先生的指点方式,近乎完美地完成了这次表演,开始了巡场示意。
直到现场播音已经开始念下一位选手的信息的时候,我才感觉双手冰凉凉的,也终于得到了时间去呵一呵。等到我把屏幕翻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直播停止了:美国东部时间的凌晨到了,我的申请系统又开始跳邮件让我查询状态了。
我想了想它的日常无聊水平,感觉搞不好是提醒我生日快乐的,咬着嘴唇想把它点下去——平时我当然会仔细查阅,时不时发封跟进的邮件去探探翔实,但这个时候就过于恼人了。我正等着看其他人的表演和分数呢。然而我伸手去把提示栏戳掉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在微微颤抖。也许是京都初雪的凛意,也许是精神高度紧张所致,总之我没有点中小小的关闭钮,反而戳了进去——
然后我呆住了。
那封邮件不是我想象中的系统每日提醒,也不是古怪的“祝你生日快乐”,而是真正的申请状态更新,是一封以“Congrats”开头的邮件,来自于MIT。
我即便不用往下读,也明白一切了。开头是“Thank you”和“Congrats”的邮件已经是在直接明目张胆地揭露自己到底是拒信还是录取通知的真实面目了,这是大家都有的共识。但我还是颤抖着手点开了附件:还好,全额的以科研助理名义提供的奖学金。已经不能更好了。
脑子里一半是“我竟然做到了”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另一半是“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志得意满和胜券在握。于是我贪婪地把那封邮件反复读了几遍,仍旧抖着手点开草稿箱,开始把早就写好的感谢信往外发。
机械地从上到下不断点发送按键点到一半时,我终于冷静了下来,想起来了自己是为什么独立寒风中。我赶紧把屏幕切换回去,发现最后一名运动员已经在向观众致意了。我吓得一凛,以为已经出了分数,仔细一想才觉出味儿来:他还在冰场上,是绝不可能已经知道最终分数的。我看着那个仍然留在屏幕上方代表最高分数的熟悉名字,稍微安定了下来,只是仍旧屏着一口气,唯恐力气太大将它吹了下去似的。
解说显然也注意到了观众们都在关注什么,于是兴致勃勃地开始提起了那个名字。导播顺便还把镜头切到了等待室里,露出他面无表情的脸孔。我隔着屏幕,戳了戳他的现在只有我指尖那么大的脸颊,看着那肃穆的眉眼觉得自己都要过呼吸了。于是我又切回到了邮箱,按掉几封回信的提示,又看了一遍那封应该会有永远留在我信箱里的邮件,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拜托,也请分一点好运给他吧。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那雪好像是专门给我下的,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再次切回去的时候,是真的一口气匀没上来。我没看见对手的分数,只是亲眼看着等待室里羽生结弦那紧绷的神情突然放松了下来,一脸喜色地和周围的人握手拥抱。就算解说此时没有激动地喊着他的名字,我也能从他的表情里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他终于得到了,那块理想中的无可挑剔、无可指摘、因技压全场而得的金牌。
那不只是几分钟的绝美表演,那是皮尔逊的停车场里几十句“行こう、晴明”,是因为伤痛难以入眠的若干个夜晚,是为了几声太鼓和更美的哲学情思表现反复看了几百遍《阴阳师》、让两个头号粉丝甚至都抱怨再也不想看这部电影的四年、是他背井离乡的五六年光景。
是他十几年如一日的热忱得到了回报。
也有我十几年如一日的热忱在另一个方式里得到了回报。
——“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是值得的。”
——“它是在的。它会来的。”
于是我捏着手机蹲在地上无声地大哭了起来。
我哭的样子大概太惨了,于是就连谨慎的日本路人都开始来问我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切还好吗,旁边店家的婆婆甚至还给我倒了热茶。我真的哭得太忘我也太丑了,眼泪大概都冻在了睫毛上,我只好站起来,一边胡乱擦脸一边连连道歉,“什么都没有,只是羽生选手得冠军了,我太开心啦!”
他们以为我只是狂热的粉丝,便开始好言安慰我,客气地对我说“恭喜”。
我起身鞠躬道谢,顺着二年坂一路飞奔而下,穿过一朵朵透明伞,自觉像摩西分红海一样穿云拨月。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就是日剧女主角。我跳上了一班恰巧停靠的公交车,只问到不到京都站,就把500円的硬币扔了进了投币箱,兀自坐下。坐定之后,我才发现,横楣上贴着一张五芒星符咒,保佑交通平安,下面还写了一行小字:晴明神社御镇守。
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忽然想起了我们持续了四年的那句话。不过,稍微的,这次台词不一样了——
行こう、晴明へ。
走吧,我们去找晴明了。
跋涉了四年,他终于求得了天照大神的爱护,所愿得偿了。
这一天,恰是我二十四岁的生日。人人都说本命年是个坎儿,但我想,我或许也算是把它踏平了。
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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