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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谷承隔两个月再来,上一回带金镯,这一次携外孙姜品其。
汽车驶过山脚安保岗,橙白道闸杆抬起又落下。盛澄桥手扒车窗,往外看。亭上有军士站岗,身姿笔挺,肃着一张脸。已是初夏的光景,阳光从梧桐树梢漏下来,淡金色光斑,灌木丛一簇簇他说不出名字的米白小花。
“以前没这样,”陆谷承背靠真皮椅套,左手拨着一圈紫檀念珠,眼睛虽低着,显然也睐到了安保岗上的人,“现在都怕你陆哥哥有好歹。”
亲切不欺瞒的语气。姜品其并不诧异,因为知道是需要自己做什么,但仍有些答不上话的窘迫,只能胡乱应几声。
以前从没有和外祖父单独同坐一辆车,临出门,几个婶母连声嘱咐苏珩,仿佛他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孩,需要时刻注意。那天从陆谷承书房出来,虽然没人议论,但消息还是传出去了。父亲常常回家吃饭,在餐桌夹菜给他,把他的头发揉得乱糟糟,派遣他做些小事。
陆谷承近二十个子女,他母亲排十三,不上不下的位置,在家不起眼,嫁了人也一副好性子。姜品其生下来有两套性器官,医生说可以成年再做手术,由他决定保留哪一套。北边橡胶厂卖掉,举家迁回外祖父所在的泉山州后,这话便渐渐没人提了。
陆鸿远死后,放的权都被零零散散收回,只有泉山州照原样。陆谷承这些年也没养出一只像样的蛊,第一次见陆池,人后同苏珩说他狠叨叨的,天生是这块料,又咬着牙笑:“要是子敖还在…”
镂空铁门自动开合,姜品其跟在陆谷承身后。这一片庭院被打理得很好,一色的松绿草坪,几株芭蕉树后,主楼四面乳黄粉墙。
他们被请到二楼小客厅喝茶,隔了一段时间,陆池才下来。
姜品其两只手合握着茶杯,手指轻微地抖,虽然伯外祖父的生日宴见过一次,还是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今天周末,对方只穿了家常衣服,靠在椅背,年纪很轻的样子,偶尔才撩起眼皮,看一下陆谷承。
谈到一个断处,歇一段。陆谷承呷一口茶,搁下白磁茶杯,突然说:“小九呢?又把他关哪里去了,闷都闷出病来。”
“天气热,他自己不爱动。”
苏珩出去了,没几分钟,门被轻轻叩起。姜品其不自觉坐直背,举眼去望。程落久站在门口,穿一件白色T恤,衣领有些松,肩膀很薄,露出来的胳膊白得晃眼。乌浓的圆眼睛,怯生生地瞄了一圈屋子,等看见陆池,慢慢走到他身边,也不坐下。
“拖鞋不穿,地气蒸上来就知道厉害了。”陆谷承攒眉,手指在桌面戳了一戳,姜品其没有听过的柔和声气,一字一字缓着,确保程落久可以理解,“上回在望丘和你讲过的,还记不记得?你弟弟正好放暑假,两个一块儿,热闹一点。”
程落久躲在陆池背后,低头捏自己的手指头,不吭声也不看人。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喜欢,”陆谷承蔼着一张脸,脸上皱纹和善地顺下来,“别怕,跟叔公就是一家人。”
他催得急了,程落久才抬起脸,看他一看,很用力地摇摇头。
姜品其站了起来,脸上讪讪地。陆谷承眼梢一直吊着陆池,僵半天,见他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只能预备起身,“那…”
门已经半开。窗帘薄,太阳光斜射上面,水阴阴地,红木茶桌大半沤在这光里。姜品其掌心密密渗出汗,血往脸走,整个胀红了。出去之后怎么办,他预想母亲脸上的表情,耳边嗡嗡作响。
一行人走到楼下,陆谷承在大门前站定,还有话要寒暄。临了又逗程落久,说弟弟要伤心死了。
程落久扭脸后退一步,仍旧不出声。
“这孩子。”陆谷承半是嗔怪半是笑,“品其不投他眼缘。”
“大老远跑一趟,”陆池也笑,“让其其在这里玩几天吧。”
黑色轿车开近,从树荫往外看,阳光是金酱色,明亮的闷热。
四面没有其他人,苏珩撑起伞,灰色伞面倾斜,替他们挡太阳。那头的司机也下了车,躬身开车门。
“凡事多忍让,他不过是个…又生不了。”陆谷承嘴唇微动,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左手捻着念珠,抚上他肩膀,轻拍两下,音量恢复正常,“外公之前和你说的,你要放在心上。”
姜品其乖顺地点头。发动机启动的声音,他站在原地,肩膀还有紫檀念珠的触感,硌人的一颗颗。直到视线看不见那辆车,才返身回去。
中午到餐室。太阳烈,杏仁棕色棱布窗帘紧闭,冷气也开着。白漆长桌上,摆着两枝很新鲜的洋桔梗。
这里是一人一式饭,早些时候问过忌口。陆池不在,只有他和程落久两个人。四碟小菜,汤和饮品是同一款。姜品其喝完半碗竹薯栗子汤,放下瓢羹,就睇见程落久两只手捧着冻柠茶,起身往外走。
他那一份几乎没动过。姜品其迟疑一下,跟上去。实在叫不出哥哥,去头去尾一个句子,搭讪着笑:“不多吃一点吗?”
程落久衔着吸管,不朝他看。一路追出餐室,姜品其以为他并不想理自己,正预备再说些什么,余光瞥到他摇一摇脸,才知道他是反应慢。
蟹灰色的室外楼梯,通向三楼。经过短走廊、玩具室和半开的书房,程落久停在一扇画着墨绿笑脸的房门前。犹犹豫豫地溜了姜品其一眼,没有动作。
姜品其一愣,随即了然,勉强笑一下,“我不进去。”身体的缘故,这些年总在边缘,不注意就露出讨好神色,“我在这里等你行吗,其他地方我也不太熟。”
程落久抿一下唇,很仔细地盯着他看。半晌,冻柠茶外壁的水流了一手,手指冰得有些红,他才回过脸,四处张望,想找可以放的地方。姜品其手很快地接过茶,说:“我帮你拿。”学着陆谷承的样子,将语速放缓。
砖红地板,杯壁的水滴下去,一个硬币大小的湿晕。程落久靠近门,正好踩在那痕迹上,小声说:“谢谢。”
扳转把手,门吱嘎一声开了。程落久往旁边贴,没有走进去。姜品其没想到这么容易,怔了一怔,忙不迭道谢,三两步跨进门。
大约是主卧的小客厅,装横很简单,但墙上都是大面积的撞色涂鸦。一整面落地窗,布艺沙发旁,摆着只弯腰的坐地灯。
姜品其放下冻柠茶,不经意走到卧室推门前,手按上边,很容易移开一条缝。里头没有上锁。后知后觉不得体,他心跳得快起来,忙慌慌丢下手。掩饰什么似的,眼睛找程落久,瞧他在做什么。
程落久站在门旁竖柜前,努力去够上边一个玻璃罐,手指半勾半抱地拿下来,抱在怀里。
看样子什么也没望见。“你拿的什么?”姜品其凑过去,潜意识觉得他容易把握,又刚卸下紧张,手上就没那么注意。直接探到他怀里,想掏出来看,“糖吗?”
程落久点一点头,手臂护得更紧,很宝贝的样子,“等一下,给你。”
“我想自己挑,让我看一下。”姜品其并不喜欢吃糖,只是觉得他紧张起来很好玩,像路上看到一些可爱的猫狗,喜欢得紧了,就想把它们捏扁揉碎。他很快发现程落久没什么力气,可依旧不愿给自己,以至于急得结结巴巴:“不要,不要,等一下。”
“给我看一下啊,又不会怎么样。”姜品其手上加重,觉得在这里生活,比想象中愉快。
争抢间,程落久被他不小心搡一个踉跄,对方显然也没料到,没刹住手。糖罐脱了力,摔到地上,很清脆的一声,玻璃四裂。
有佣人听到响声,走进来,目光扫了一圈,又出去了。姜品其回过神,知道惹出事,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早被吓散,“对不起对不起。”追到他面前,“没伤到吧,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有几颗糖骨碌骨碌滚远了。程落久呆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知所措地半跪下来,一颗一颗地找。没捡多少,手指抵上玻璃碎片,戳出血来。
“你别动了,我帮你弄。”姜品其蹲他旁边,抓他的手。
程落久往外抽,没抽动。
“说了别动。”姜品其摊开他手心,预备观察伤处严不严重,就看到一条长疤横穿他的手掌,缝过针,疤肉红肿肿地突起。
他掌心的皮肤细白,衬得那疤愈发恐怖。姜品其像给针刺了一下,碰到什么脏东西似的,猛地甩开那只手。
一些糖滚到沙发底下,程落久找了很久也没有找齐。手指好几个血洞,玻璃碎屑嵌进肉里,他很害怕地瞄一瞄,又想找糖,眼圈就红起来。
过许久,门响了一下,佣人拿东西打扫。程落久守着玻璃碎片和糖,怎么劝也不肯放。一直到陆池走进来,才爬起身。泪雾雾的眼睛,很委屈地用胳膊擦。
姜品其从沙发上站起来,板板挺直背,把地方让给他哥哥。上午的时候,陆池和程落久没什么接触,午餐也没一块吃。他拿不太准两个人的关系,隐隐觉得对方不会责难自己。一套词已经组织了几遍,都是很诚恳的认错,被说一两句也没关系,只要不让他回去。但程落久显然讲不清楚,姜品其斟酌地想,是不是可以说他自己拿糖罐时没接住,不小心摔碎了。被反驳也无所谓,傻子的话没有可信度。
佣人打扫的动静不大,收拾完玻璃碎片,又取来一个藤编盘子,将玻璃纸包的巧克力糖装回。程落久紧攥手,血沾上糖纸,稀脏的一团红。坐到陆池旁边,张开来,露出红汪汪的两颗糖。嗓子有些哑,像是要哭了,“给你。”
“哥哥,我…”姜品其一开口,想说的话全都忘记。嗓子涩着,又紧又平,几乎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
沙发的位置宽,陆池很随便地坐着。从程落久的手上拿起一颗,剥开糖纸,递到他嘴边。糖块甜滋滋地化开,程落久情绪静下来,贴近他的胳膊,偶尔吸一吸鼻子。
他不说话,姜品其更加惴惴不安,“我不是故意的。”咽一下喉咙,“对不起哥哥,它掉下来我没接住,那个时候小九够不到…”
“没关系。”陆池打断他。半低下头,扣住程落久手腕,查看他手指的细小血口。
这一次,程落久一点要躲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幅度很小地扭了一下脸。姜品其忖了一忖,准备好的话没了用处,有点磕磕绊绊,“是,是我没看好小九,我下次会注意的,哥哥对不起。”
“说了没有关系。”陆池抬起眼,笑了下,“他自己不小心。”
收拾完地上的玻璃,姜品其烧着脸,嗫嚅地道一声别,跟佣人出去了。
消毒工具在茶几底下,陆池用镊子夹出玻璃屑,丢到牛胆青小碟里。一颗糖含完,程落久脑袋拱到他怀里,手抱住他腰,含糊地说:“痛,没有哭。”
“嗯,”陆池左手搭在他肩膀,有一下没一下地摸他耳朵,“宝宝好乖。”
“其其摔碎了。”程落久仰起脸看他,露出难过的表情,“糖,没有了。”
“都帮你找回来了。”陆池点一点他鼻子,“他外公在做手术,宝宝要去看吗?”
程落久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过一会儿,又很担忧地抱他更紧,小声说:“其其,伤心。”
“他伤什么心啊。”陆池说,“又不是他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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