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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思考了三周,我还是决定做这件事。我买了双十厘米的绑带高跟鞋,二手店淘来了条面料应该是绸缎的高开叉落地白裙,对着教程盘了两个小时的头发,久到最后不得不再补个唇彩。就这样,上午十点,我提着一个拉不上的拉链的背包坐到驾驶座上。
其实我并没有一个目的地,只是沿着路开,看着高楼变矮,树木变高,居民房越来越稀疏,连农场都不见了踪影。但我想我在找一片合适的森林,毕竟卑诗省往北就只有森林。途中我有停下来加油,正是盛夏,我这条单薄的礼裙算撑得住,却是想要件外套,遮挡一下路人的目光。加油站便利店的收银员在我进去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希望只是因为高跟鞋敲在地板砖上太响。结账时柜台后的小哥又看了我一眼。他有三十多岁,金棕的短发和胡茬缺乏打理,看着兴致缺缺的样子,突然开口问我要去做什么。
我呃了几声,看着他扫码的手,最后说了实话。我还不确定,停顿了一下,后半句没出口,他就用报价打断。十二块七毛三。我打开钱包,放下一张十块,一枚两块,三个两毛五。不要袋子。不确定要不要说完。他将东西推过来,我知道没机会了,抱着走出去,薯片袋子在怀里咯吱响。
手忙脚乱开车门的时候我一瞬间清醒和退却,我在干什么,好蠢。但已经到这里了,一旦开始就不能放弃了。
我开车出了加油站,找个路边停下吃午饭。刚买的番茄酱薯片,吞拿鱼三明治和一听青柠味的气泡水。薯片是辣的,我看了看袋子,确实写着辣味。气泡水喝着就有点难过。我还是勉强吃完了,知道不吃之后会难受。舔干净手指,我重新上路。
两个小时,细碎的小木零星、密集、抽长,等我决定停下的时候,正午的太阳已被望不到顶的树冠残分成块。这是片尚未开发的森林,车右边陷进草里,车左边扒在公路上,歪歪斜斜的。我抽了几张面巾纸,马克笔破破烂烂地写很快回来,透明胶贴到车玻璃上一圈。这不是一场自杀,被叫911或者拖了车就麻烦了。我抓起副驾驶的双肩包,右手打开车门,空气不太干热,树荫的缘故。也没有多潮湿,已经接近一周没下过雨了。
鞋跟踩在石柏路上几乎有回音,我背上包,感觉像是高中时参加的那场冬季舞会。包也确实是当年的那一只。太奇怪了,这样的打扮,仿佛回到了过去。我禁止自己思考过去的事情,锁上车,走下公路。
土地本身是干燥的,但枯草和杂枝堆了厚厚一层,踩下去鞋跟基本没进去,四舍五入也算是平底鞋了。我拨开小树的枝子,歪歪扭扭前进。细跟不断踩空,我好想骂自己不知道在干什么,我在干什么,前后思索了三周,我还是觉得,为什么。日头越来越烈,头皮很快浸湿了,整张脸黏黏糊糊,裙子贴在身上。我歪了脚,蚊子嗡嗡响,腰间的赘肉因为低着头走,始终在眼前抖动。唯一庆幸的是我盘了头发,没有杂发粘在后背,也没有遮挡,阳光直直打在背上。好疼,要烧伤了,又痒,又疼又痒。
为什么。我这是要干什么。这种森林不只有蚊子,还会有熊和美洲狮。白天野兽出没几率小些,但遇到一只我就完了。这和场自杀似乎无异。但我必须做这件事,但我为什么偏偏选择这种地方。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一定要一片空地,杂草要少,裸露的土壤要多,抬头要看到一大块抽丝的云。第五次崴脚,回头看不到车的影子,我又再跋涉了会儿。未开发过的地方很少有空地,基本只能去河边。可河边蚊子更多。最终我停在一块绿草旺盛的开阔地。就这样吧,我已经累得不想再走,前脚掌和脚踝钻进骨头里的疼。找了块石头靠上去,我扔下包,掏出水喝了几口,慢性咽炎的嗓子像是干裂的土地一样沙疼。
三分之一。才完成了三分之一。我等呼吸平静,心跳却是一种被迫缓和的急切。我抓住一直戳出背包口的塑料彩虹铲,选了个相对杂物少的地方,开始挖坑。土是干的,但足够松散,即使石头块多,塑料铲也勉强挖得动。我手心滑溜溜的,只能不断往裙子上擦,也不断停下来去挠蚊子咬出来的一片肿包,指甲缝里满是半固体的灰和死皮。为什么我不带把真铲子?因为考虑到了高跟鞋,要减重。但是我已经穿着高跟鞋来穿越森林地了。因为我没钱去买一把铁铲子,也没法带上飞机,租的公寓更没有需要用的地方。但是……因为……
一个不深不浅的坑,铲子柄已经弯曲了,中间裂开道不起眼的口子,划得手心疼。就这样吧,我扔了铲子,开始清理周遭的树枝和草。枝条扔进坑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摞旧报纸,再引燃篝火。弯着腰,水汽被烧得上升,橙黄的火舌追着舔舐木头,呛得气管要咳出来。我抓几把腿肚,已经挠出伤口,红痕上分不清是汗水,组织液,还是脂肪。脚踝抽跳得疼,脚趾间脏兮兮的,我应该剪脚指甲的,脚趾肚被磨破了。白裙子一道道指印,拖地的后摆成了灰黑色。我去揉眼,揉到一半想起化了妆,但手臂已经晕开睫毛膏和眼线。
那就快点结束吧,快一点。我坐回石头上,等烟小下来,提起包放在腿上,找出第一样物品。
那是张合影。相框是我自己做的,其实也就是买来的,胶水贴了一圈黑色蕾丝和亮片。木边角被包住的地方已经磨破了,圈在里头的人有三个。我,克林顿·莱尔,夏洛特。我十三岁,黑发,马克笔画的烟熏妆晕出眼圈,颧骨贴了蝴蝶纹身贴,黑红色嘴唇忍不住咧开,露出牙套。克林顿三十四岁,黑发,正经的烟熏妆,他面无表情,下唇的穿环闪闪发亮。夏洛特十二岁,金发,素颜,借了我的口红,闭唇笑。克林顿站在中间,展开手臂,黑指甲的骨感双手一左一右握住女孩们的肩头,脊背弯着。开了闪光灯,背景模糊不清,但那里人来人往的会场,之前排了长队,打扮得颜色暗沉的人群。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克林顿在我耳边说跟他走,吐息火热。夏洛特仅仅看着。
我十三岁,发育得早,胸部已经有C。我在后台,不够长的手臂环不住他的后颈,小声说我好爱你。克林顿回答,我也是。
母亲从未发现,正如她没发现我偷跑去了演唱会。用力摩擦相框边角,我将它扔进火里。纤细的蕾丝先着起来,烧了一圈,框子变成了火。背后,照片背后还有个签名和一句话。我忘了是什么话,想知道,也不想。都烧起来了。
手伸进背包,我抽出一条围巾。是条相当陈旧的围巾,本该是三种颜色,但夏洛特估错了线团的长度和自己的手艺,只织了柠檬黄和薄荷绿就很长很长。就像她估错了自己抽身的能力,被一个大她一倍的法国男人迷得团团转。一开始她在我们的聊天记录里倾诉爱意,后来逐渐话少,最后骂我是个恶毒的朋友。我依然邀请夏洛特参加毕业典礼,走上台领毕业证的时候,她在我面前从二楼跳下。很多血,太多惊叫。毕业一点也不重要了。十七岁时夏洛特送给了我这条丑围巾,那个圣诞节她说希望爱情降临,那时我没预料到未来。随便团了团,我给它扔进火里。中间的部分落进去,两头一长一短地搭在外头,缓慢被火焰蚕食。
夏洛特死没死,我不知道。住院期间我们总共说了三句话。母亲有时会问起,我就说她嫁去法国了,你知道的,我一直喜欢那些浪漫的东西。坑外那节长的没烧到就灭了,我抓起来要扔进去,毛线摸着还是那么柔软。脱手的时候因为出汗粘在手心。十年,不保暖,配色太丑,我在断舍离,带不了。
围巾的烟雾很大,我捂着鼻子,添了一把树枝。充足的水分让烟雾更大了,眼睛被熏得刺痛。现在如果来一头熊,我真的会死,跑不掉。我用手臂压了压眼,留下几条黑色的长印。
我吸着鼻子,手伸进包里去找卢克留下的东西。不是很难找,就是沉在底部的一只绒面盒子。我打开看,眯着的眼缝里,三克拉的碎钻格外闪耀。他其实没钱,上大学只是为了拿个本科毕业证好参军,据说能少考一场试。我给母亲送完东西往教室跑,情景剧一样撞到他。我倒在地上,他拉我起来,问怎么样。他高我三个头,表情是时常皱起的不悦,但我好疼,没开口就哭了出来。那天我和她在星巴克坐了六个小时,抽光了店里一管纸巾。啊,说实话卢克长得一般,但这不是长相的问题。至少我赤身裸体躺在树林中,他拿着相机对我按下快门时,我只想着不要有人路过。我坐在副驾驶,他的手伸进我裤子里时,我想的也是,不要有人从窗前路过。
参军前他用我账号的分成买了这枚戒指,嘱咐我小心不要被卖到黑市去,因为胸大的亚洲女人做性奴很有市场。母亲不知道,我只挑拣一些能讲的解释我出门的去处。其实我谁也没讲过。合上盖子,我把戒指扔进篝火。烧成灰白的树枝被压倒,我感到有些恶心。中午的三明治好酸,美乃滋很腻,不新鲜吧。我又感到冷,阳光照在身上,火烤在身前,我闭上眼。眼球是干涩的,脚腕抽抽得疼,弯腰去解开鞋带,压着小腹几乎要吐出来。
我踢开鞋,脚心是舒缓后的刺麻,为了不挠到伤口,我垫着裙子使劲拍打蚊子包,直到手心也发麻。
背包看着依旧鼓鼓囊囊的,不过在我掏出来母亲的熊后瞬间瘪下去。妈妈,妈妈。我为了国籍嫁过来,她的丈夫要求她生两个孩子。最终只生了我一个女孩。我还是想多思考一些,多纪念一下这个把我独自养大的女人,但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剩下她没有笑容的、皱起的脸,将我一把推开,因为她不喜欢拥抱。所以,我也很久没有接受过一个拥抱。
我把熊扔进火里。它四肢交摆,皮肤上的补丁太厚,边缘扯太薄,轻易烧出来里头的棉花。很软的棉花,夜里抱紧的时候,会暖呼呼的贴合进胸口。母亲,妈妈,我终于要如你所愿,消失在你的人生中,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了。
心跳得厉害,我又喝了几口水,最终忍不住弯下腰张开嘴。舌头底下酸水一阵一阵,等待了一会儿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快了,快了。我掏空了书包,拿出一本日记。硬封皮是耐脏的黑蓝色,打开就可以看到名字,伊莱莎·刘。纸张只写了一半,并不是单篇写得少,而是越到后来就越觉得没有必要。小时候那些觉得重要的东西,长大后才意识到其实没什么。我不是很想去翻读,毕竟又会忘掉。
可我还是打开一页。汗湿的指腹粘起米黄的纸页。讲的是中学的一天早上,教室门锁了,同学里有个男生会开锁,不等找来教导处的老师就撬开门。没有一点营养。一点回顾的必要。
烧了吧,快点烧了吧。我的手在颤抖,一定是因为挖坑动用了不常用的肌肉。夏天的白昼好长,太阳依旧高挂,篝火微不足道的烟雾融进光里,风向朝我这边吹,热气一阵阵扑来。我的妆应该化了干净吧,汗吹干了,分泌出的油脂依然黏糊糊的。篝火在烧,就只是木头。没有相框、围巾、戒指、泰迪熊。纸张也是木头,这本日记加进去并不会有区别。
我扔了日记本进去,砸的噼里啪啦响。人成年后是否和年少时是一个人?哲学上讲,假如成长的过程从未中断过,忒修斯之船,那我和伊莱莎确实是一个人。但好远啊。那些刻骨铭心的只剩迟钝的摩擦感,眯眼看去,似乎仍在流血。十三岁失去的贞操,二十二岁惊叫的毕业礼,二十四岁挡住胸脯的小臂。一直以来冷漠爱我的母亲,一直以来学会去冷漠的我。都好像在这个热到融化的下午隔了一层膜,一片海上的雾。真的好远。
没人值得原谅,但我必须原谅,因为原谅不是和解,而我值得宁静。我要前往最东边,爱德华王子岛,哈利法克斯,我要在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回去学校。
那为什么我有点想哭?为什么我突然后悔了。我可以至少留下相框的,因为那是我亲手贴的蕾丝。我可以留下围巾,一条旧围巾在严冬依然温暖。那枚戒指,卖掉能有几百块钱,而关了账号、搬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需要钱。今天晚上我要如何睡去,当我一直拥抱的小熊成了两颗不一样的、融化的纽扣眼睛。而我,失去了过去的、离开母亲的我,还剩下什么东西?那些记忆,那些伤害,那些无法消失的疤痕和永远存在的孤独?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我是一只半融化的雕塑。我只能看着篝火燃烧。烧,将一切烧成灰烬。
我感到自己要跳出皮肤,但始终没有捡一根树枝,去抢救那些还有救的东西。
火焰渐熄,真的冷了,一身汗在风中晾干。但结束了,都结束了。我站起来,脚底是血液回流的刺痛,我将裙摆拧起来绑在腰间,再度拾起塑料铲,往坑里填土。留着不管会引起森火。感谢我的运气,没有引来野兽。
填土要容易得多。我张开嘴呼吸,感觉轻飘飘的,头晕目眩。我好像卸下了很重的东西,同时被占据的空间暴露出来,才发现其中空空荡荡。但都结束了,舞会落幕了。我盛装打扮,归家时妆容凌乱,我踩一脚土堆,压实了,膝盖一软倒在地上。
这个角度我能看到包空了。我盯了一会儿,伸手去拉上拉链。但是,最底下好像还有什么。那是一枚薄荷糖,就是去饭店吃饭后结账时服务生顺手给的无标签的糖果。对的,我有这个习惯。几下撕开包装,我垫着塑料纸将糖挤进嘴里。凉凉的甜味散开,没有预期中廉价香精的味道。
……是好糖。
跪坐在松软的小土包上一会儿,我的呼吸逐渐剧烈,像是焦虑发作的前兆。
是结束了吧,都结束了吧。
都过去了吧。
无论这个过程多么狼狈,日后我会多后悔如今的选择,此刻我有了一个大洞。空空荡荡,所以、所以,所以。填充什么都可以。那我要装起鞋子,系起裙摆,走出森林,像是舞会结束后归家的松弛,先在车上睡一场深沉的,无梦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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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修到没法再修的地步,我还是觉得这篇文不太对。就不是很喜欢,匠气太重。不过没办法了。已经不想再看到这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