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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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六岁的时候,娘生了一个弟弟。
在她们那个叫不上名字的小山村里,谁家有个儿子谁面上就有光,谁就有了根。当婴儿的哭声响彻整个院子的时候,爹高兴的在外面直拍大腿,嘴里不停念叨娘们儿争气,眼神透出来的喜色甚至连看向她的目光都没有了往日的嫌弃。
当晚爹就嘱咐奶奶做了四个炒菜,平时都只有两个炒菜,为了庆祝家里有了个男娃,爹甚至拿出了他放在地窖的那坛酒。
四方的桌子,爹坐在炕中心的主位,娘抱着弟弟坐在左边,奶奶坐在右边,她像往常一样只得到了一个小桌角的位置。
爹倒一大碗的酒,然后端着碗对奶奶说:“娘,你儿子现在也有儿子了,你有孙子了!”
又对娘说:“俺媳妇儿这肚子可真争气!”
奶奶和娘只是笑,爹仰头喝酒,撂下空碗以后大手一挥像个土皇帝一样发号施令:“吃饭吧!”
她抬头偷偷看一眼弟弟,没人注意到她,她又低头默默夹菜吃。
四个菜,两个素的两个荤的,奶奶给她夹了几块肉,她狼吞虎咽的吃着,肉块嚼进嘴巴里爆开汤汁,她用舌头扫过一圈口腔想要记住它的味道,再不舍的咽下去。
弟弟出生后家里的伙食好了些,三天五天就能吃一次肉,尤其是娘刚生完弟弟的那阵子,奶奶每天都给娘煮鸡蛋水喝,她有一两次在厨房烧火的时候偷偷喝过几口。
爹每天早出晚归,她照常和娘还有奶奶一起种家里的菜园子,喂鸡、扫地、洗衣服,她六岁就什么都会干了。
有一天晚上爹从外面回家来,兴冲冲的,站在屋门口喊:“咱家要富起来了!”
娘拿着热毛巾跑到门口给爹擦汗,奶奶背着手也跟着出来,问:“咋回事?”
她抱着扫把站在门口,听爹眉飞色舞的讲:“村里来了一伙人,穿的板正出手大方,要包咱的橘子林,一年就有那么多的钱!”
他说到钱,又夸张的伸开胳膊比划了一下,娘起先只是发愣,看到爹比划完以后立刻惊喜的原地跳起来,她站在门后看着爹进屋抱起弟弟,把那个小婴儿高举到头顶欢呼雀跃着。
奶奶没有爹娘那么大的反应,她可能是老了,没法做出那么大的情绪波动。
他们村子每家都有一大片的橘子林,每年能收很多橘子,但山路偏僻,他们种的橘子卖不到外地去,有人尝试过拉车送到城里,牛车走了两三天到城里,橘子全在山路时候磕坏了。
种那么多橘子又卖不出去,白费力气的活没人愿意干,于是所有人都放任橘子林不管,又都争着去种那几亩地。
村里白天来的那伙人自称是城里的商贩,看他们一山的橘子愿意帮他们卖,在村长那和大家伙签了份合同约定村民种出橘子他们开车拉去城里卖,卖的钱他们七三开。
这样好的机会傻子才不抓住,家里有橘子地的都签了合同摁了红手印,她爹更是积极,自那以后每天都琢磨怎么种出好橘子。
家里分到的地没了人种,娘要照顾弟弟,奶奶就带着她去地里,教她认种撒种。
她们天不亮就出门,破布包里揣好多个橘子,都是去年收在地窖里的,中午赶不回家吃饭就在地里剥橘子吃,奶奶坐在垅上,她坐在下面,坐在奶奶的影子里,风吹不着她,毒太阳也晒不到她。
那伙人问有没有现成的橘子,爹把地窖里的橘子拿去送到他们手里,第二天果然收到一大笔钱,好几张的红票子,爹乐的合不拢嘴,只有她看着空空的地窖为明天自己和奶奶的午饭感到发愁。
夏天的时候弟弟发了一场大病,刚几个月的孩子在这种热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天里最容易生病,早晚着了凉,娘把他整日的包在被子里哄,喝了好多天的药才算见好,但是小孩子闹病胃口不好,娘喂着吃什么都吐,爹没了办法,从抽屉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张红票子去了村里小卖部,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袋子冰糖,和一把零钱。
冰糖在他们的村子里少见,没人会做这个,小卖部里有卖也都是从城里进货来的新鲜玩意,第一次拿回来的时候老板娘说这东西小小一粒,四四方方的,吃着可甜可甜。
她没吃过那东西,但是爹却买了那一袋子回来。
娘把一粒冰糖喂给弟弟,小孩子尝到了甜头立刻笑起来,爹也放心下来,她站在一旁,眼巴巴的看着那袋冰糖,却不敢伸手拿一个。
娘当个宝物似的把冰糖放进了高高的柜子里,每次都要踩凳子才够的到,她也每次都只拿一粒喂给弟弟吃。
橘子成熟的时候爹高兴坏了,带着奶奶和她一起去收橘子,一筐一筐的果实搬回家里,等着那伙人开车来取走再把钱分给他们。
第二天那伙人开着大货车进村里,她跟在奶奶身后去看,看见每家每户搬出好几筐橘子来,货车一天进出了村子好多次。
天黑的时候他们盼着那货车再回来,然而等了许多天,都再没人听见过那突突突的声音。
全村的人都被骗了,这一年里他们辛辛苦苦的种植,再挑拣好的果实,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爹在家里大发脾气,有时候看到幼小的她脾气更加暴躁,往往在吃饭时候就突然踢她一脚,命令她不许再吃了。
她流着眼泪下桌站到门外去,夜里他们都睡下以后,奶奶就把她摇醒带她在厨房里吃点剩菜。
家里越来越不景气,最开始的那几张红票子很快就买粮食用完了,但是全村人都是一样的处境,就连粮食也快没有了。
他们家年初种的地,到了收成的时候,奶奶和爹还有娘一起去收庄稼,她留在家里照看弟弟,临走前娘从袋子里拿出一粒冰糖放在桌子上,告诉她等弟弟哭了就喂他吃。
她实在太好奇那个四四方方又晶莹剔透的东西,一块有她指甲盖那么大,她想了又想,最后大着胆子拿起菜刀对着冰糖切了下去,原本完好的冰糖立刻四分五裂,她吓了一跳,弟弟在屋子里哭了起来,她慌慌张张的捡起一个小碎块含到嘴里,把剩下的碎块冰糖喂给了弟弟。
在弟弟慢慢停下来的哭声里,她第一次尝到了甜的滋味,她想原来小卖部的老板娘说的都是真的,这东西真能甜到人心里去。
因为地里的粮食,他们勉强度过了这个秋冬,第二年开春的时候,家里又没有了粮食,村子里闹了饥荒,每天都有人去山上和地里挖野菜吃。
她七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但是家里有个弟弟,爹娘什么吃的都先紧着弟弟来,她每天晚上都饿的睡不着,身体各处的骨头没有营养每个晚上都叫嚣着疼痛。
大概是老天也不忍心他们村子的人就这样都活活饿死,终于城里派了人来,给他们送了许多吃的,来的队伍里有个中年女人,看见瘦瘦小小的她,又看看被娘紧紧抱着的白白胖胖的弟弟,最后问爹说,你愿不愿意把女儿送给我。
女人说她可以给他们家很多钱,多到足够他们养活弟弟的程度,娘犹豫着,爹却低头看了看牵着奶奶的手的她,一刻也不能等似的,就同意了女人的提议。
第二天女人到了他们家里,从一个很漂亮的包里拿出很多的钱,摆了一桌子,女人对她说,现在开始我就是你妈妈了。
她拉着奶奶的手不肯看女人,爹和娘坐在桌子前数钱,奶奶叹了一口气带着女人去了外面,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她怯怯的看着女人,奶奶从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对她说,叫娘。
女人约定好第二天再来接她,离开的前一晚奶奶给她收拾衣服,长这么大她的衣服一双手逗数的过来,大部分都是奶奶亲手做的,老人坐在昏黄的灯下,手掌深深的纹路和滚烫的泪水都烙进粗布料里。
第二天一早,她坐在女人的小汽车里离开村子,上车前奶奶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橘子。
她愤怒却不解的大哭着,把橘子丢到了车窗外,车子越开越远,奶奶的身影最后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被路上扬起的尘土淹没了。
新家的爹和娘对她很好,不会打她骂她,也不会让她饿肚子,她住进了城里的房子,穿了好看的新衣服,也背着书包去上学,像千千万万个生活在城里的小孩子那样。
她学着城里的生活方式,最终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城里人。
在学校里她是老师同学眼中的好学生,在家里她是爸爸妈妈的乖女儿,她按部就班的读完小学,初中,高中,最后考上了一所好大学。
大一的时候她忽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妈妈叫她赶紧回家一趟,她买了当天的票从外地赶回家里,刚到家妈妈就开着车带她去了当年的那个小山村。
妈妈说你奶奶要去世了,临终前指名道姓的要见你一面,你爸……那个男人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联系到了我,拜托我带你回去一趟。
她坐在后座一声不吭,车子行驶过崎岖的山路,最后到达她曾经的家。
妈妈没有跟她一起进去,对她说我就在车里等你,她自己走进院子里,无视掉曾经得爹娘,还有已经长大的弟弟,屋子的老炕上,奶奶气息微弱的躺在上面,听到开门的声音立刻睁开眼朝她看过去。
她终究是没忍住泪水,扑到奶奶身前哭个不停,十多年的思念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得释放,老人苍老的手掌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和面颊,浑浊的眼蓄满了泪水,嘴里一声一声的念叨着,囡囡,囡囡。
在去新家之前,她的名字一直都叫囡囡。
太多的思念的话到了真正见面的时候反而说不出口,卡在嗓子里最后泄出的还是哭泣,没有人来打扰她们祖孙,她终于哭累了的时候,从奶奶身边站起身,奶奶费力的摸枕边的一个漆黑的东西,她立刻替老人拿了出来放进奶奶手心,奶奶却将那东西放进了她手里。
她低头仔细去看,才发现这是一个放置了不知道多久的外壳已经发硬发黑的橘子。
她颠了颠那橘子,手心的重量和记忆里的重合,她这才知道这个橘子是当年奶奶塞给她的那一个。
她陪老人住了两天,然而大约是终于见到了想见的人,奶奶在第三天的夜里睡下后就再也没能睁开眼。
丧事大办了一场,奶奶下葬后她也没有继续留下的理由,这里对她而言终究不再是家,爹娘终究也不再是家人,她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开着车把她接走。
她带走了奶奶为数不多的遗物,喝那个发黑的橘子,回到家她终于有时间来研究这个和普通橘子重量不相同的橘子,她找出菜刀从中间切开,却看见黑皱的外皮里,包裹着一把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冰糖。
她的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冰糖的表面,又咸又烫的泪水几乎要融化它们,她急急的抓起它们塞进嘴巴里,味蕾里爆开的,是她再也回不去也找不到的和奶奶仅有的那几年甜甜的记忆。
然而她再也不会知道,橘子里面为什么会装满了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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