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之往之,求之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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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星悄然挂上了天幕,让娜又一次逃掉了晚修。她想到教习修女此时会是满嘴抱怨,不由得弯了弯嘴角。初秋稍显的冷意让她下意识瑟缩,让娜举着油灯紧步拐入修道院里一间不起眼的窄门,又轻车熟路地转开隐入空旷外间的内室口,内里略带潮气的暖意让她安定下来。
内室并不大,但相较已然空掉的外间而言,却更有些生活气息。一张有些年头的桌案上,小半边整齐地码着几本抄本,大多处则散放着不知数的手稿与涂鸦。让娜随意拨落了几张散稿,寻了个空处俯身把油灯放下,又顺势坐在了桌前。她的臂膀上套着一串与周身修女长袍不太搭衬的珊瑚念珠,串珠上还挂着一只金质饰针,随她动作间摇晃的光影被拉长在地。
让娜斜趴在案上,倚头看向墙面。那在原有壁画上新添补的一处——一位侧身摸着耶稣衣角的妇人,总令让娜不停回想起索尼雅。
初秋好像很适合相遇。八九岁的让娜被母亲带着走进修道院,在树荫下站定等待着未知的未来。她不懂去做那些复杂揣度正如她不习惯这陌生周遭一般,只顾得上盯着远处几个姐姐抱着兔子说笑而移不开眼。白日的光有时逼人眼,有时又被吞入云中。她已经记不清那人从何处来,跟母亲说了些什么,记忆闸门从一声轻问才骤然开泄。
“你就是让娜·科蒂?”语调轻缓平稳地夹在了风里。
让娜绝不会忘记看到那人的第一眼。一个四五十岁的贵妇,她穿着饰镀金白银丝线的蕾丝长袍,脖子上一条长长的蕾丝带垂至胸前,还搭有镶金白银丝的丝绸头巾。
“嗯。”让娜在长久的沉默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很好,孩子。”她弯下腰,伸出了双臂,右臂上套着一串挂着金饰针的珊瑚念珠。
“这是索尼雅·埃布尔夫人,以后就是你的教母了。”母亲热切说着话,松开了一直拉着让娜的手,推了一把示意她向前。让娜迫切想要理解眼前的场景,试着张了张嘴。
“不是,是索尼雅·莱格利斯,你可以叫我索尼雅。”索尼雅好像看出了她的茫然无措,进而拉住了她的手。
此后,让娜就再没见过母亲,也与那个栖身八九年的家割裂开来。
让娜慢慢被索尼雅告知,她的父母实在难以负担七个孩子的抚养,出于生计考虑,才将她送至修道院。而她的母亲又过于不舍而放心不下,费了好大的力气来求得索尼雅对她照顾一二。
让娜自然也反问过关于索尼雅的事情,她不理解索尼雅为什么要进入修道院。“我愿意终身侍奉上帝。”索尼雅当时敲了敲她的头说,“上帝不会强人所难。”让娜后来渐渐意识到,她们都脱离了家族,不过她好像是被舍的弃子,而索尼雅却是以家族救赎者的身份主动挣脱出来,甚至换掉了夫姓。
回想完这些事,让娜有些困顿。她站起身来,一张张捡起散落的手稿,地上的与桌上的合成一沓。那只是一沓打发时间的随性临摹物罢了,毕竟比它们更严谨的原稿始终整齐地码在桌角,还绘在了墙壁上。让娜还是决定用掉些时间做完今夜的祷告,她如今已经比十几年前得体了太多。
事项完全结束后,让娜又缓缓坐了下来,卸掉了自身的全部气力,最后还是挣扎不过趴在桌面上睡了过去。
梦又把她拉扯进了一些往事里。成为修女没有多久的她,总嫌乳白色的修女服不比宽袍飘逸,还很抗拒一直戴着罩顶面纱。索尼雅也很纵着她,总说天性所至,有些朝气还是好的。直到那次,她把猫咪带入了教堂,导致她和同伴修女们都无心吟唱圣歌,教习修女直接抓着她到了索尼雅的面前。
索尼雅将教习修女打发走后,并没有对她责备什么,只是让她跟着回房间。让娜来过这里很多次,只是这一次有些不同。索尼雅带她进到了内室,一墙的壁画成了整个内室最为抢眼的内容。索尼雅带着她在桌边坐下,她看不懂这画的是什么,脱口问道。
“是朝圣地图,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索尼雅认真地对她说。
“这都是你到过的地方吗,索尼雅?”让娜十分吃惊。
“不,我从来没有出过巴黎。但这也并不妨碍我去过,让娜。朝圣的价值在于态度,而不是行为。行者与目的地是在互相产生意义的,仅仅是空间本身或许并没有意义。你愿意去明白吗?”她透出光亮的眼睛和坚定和面容是让娜难得一见的。
“我……”那让产生了一些没有缘由的动容。
从那以后,让娜时常跟着索尼雅在内室里看朝圣者的日记手稿、看壁画上信息相对模糊的地图。这一切,好像确实不在于信息传递而更在于情感共鸣。让娜会在觉得有趣的地方跟着一起写写画画,也会安静听着索尼雅讲什么“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抓住了耶稣的一片衣角,耶稣心有所感,转身询问道:‘谁拿走了我的美德?’”
“我希望是你,索尼雅。”让娜在梦里也下意识说出了自己当时的回答。
“哦,那并不重要,让娜。”索尼雅笑笑,看起来并没有放在心上。
时间在梦里毫无逻辑。一转眼,索尼雅躺在了床上,把珊瑚串塞到了她手里,断断续续地叮嘱着:“外间的东西,你处置掉,内间……没必要变,但也是留给你的。”
一切戛然而止。让娜从梦里转醒后,久久失神,双眼失焦地盯着原本壁画有所脱落的地方,在那原有的耶稣的旁边,已然有了她请画匠新补的索尼雅。原本的壁画地图上,在耶路撒冷,终是添上了这一幅人影,索尼雅以最初见她的形象到了那处应许之地。
她也很久没有养猫咪了,更多的时候只是喂喂修道院里时不时停下来的鸟儿,教习修女也不会再总盯着抓她,即使偶有例外。
她也在去年春天遇见了克洛弗,一个跟她同种境况的小女孩儿,只是她没选择做教母,平时当个姐姐带着罢了。
当时她第一次带人进来。
灯火昏黄间,克洛弗慢慢在壁画前站定,抬起头盯着一侧好奇发问:“让娜,那是谁?”
“那是莱格利斯夫人,她获得了上帝的美德。”自己如是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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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2.壁画中人
灵感源于一篇学术论文《Virtual Pilgrimage:through the senses in Medieval Manuscripts》。西方中世纪的僧侣、修女作为当时社会的文化群体,存在信仰却基于职务身份难以踏上真正的朝圣之路,但同时其借助手稿、地图、壁画等形式进行着虚拟朝圣。
作为一个考据废物,本文又与以上论文宏大主旨毫不相干,只想讲述一个宗教信仰与人文主义交织的故事。笔者是愿意去赞许那些中世纪借宗教高贵性以摆脱男权社会控制的贵妇们的。